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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梦


青楼梦
作者:佚名

第一回 梦黄梁演成新说 论红绡试访佳人
第二回 花前重访艳 月下暗牵丝
第三回 幻景迷离游洞府 柔情缱绻证良缘
第四回 效痴人二生说梦 遇才妓三友联诗
第五回 护芳楼挹香施巧令 浣花轩月素试新声
第六回 筵宴才人欣浮大白 柬邀众美拟集闹红
第七回 品名花二生逸致 奏妙技诸美才能
第八回 金挹香深闺掷巧 姚梦仙野径锄强
第九回 庆遐龄华堂称寿 访名妓花国钟情
第一十回 漏春光柔情脉脉 进良言苦口谆谆
第十一回 诗感花姨 恨惊月老
第十二回 花月客深闺患疾病 蜂蝶使梦里说因缘
第十三回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 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第十四回 吟艳诗才女钟情 宴醉花美人结义
第十五回 扮乞儿奇逢双美 遇之子巧订三生
第十六回 痴生饣舌目 美女倾心
第十七回 对雪景众美联诗 闯花国挹香闹席
第十八回 消除夕四人写新联 庆元宵众美聚诗社
第十九回 宴挹翠痴生占艳福 咏梅花众美拟诗题
第二十回 钮爱卿诗魁第一 金挹香情重无双
第二十一回 情中情处处钟情 意外意般般留意
第二十二回 菊花天书生遇难 题糕日美女酬恩
第二十三回 幻变真痴生思爱姐 恨成喜好友作冰人
第二十四回 留香阁美人论义 挹翠园公子陈情
第二十五回 进良言挹香发愤 告素志拜林达衷
第二十六回 装诈伪巧施诡计 酬情义允订丝萝
第二十七回 告父母邹姚竭力 酬媒妁金钮欢心
第二十八回 采芹香儒阶初进 赋宜家旧好新婚
第二十九回 ■六美重宴挹翠园 闰五月再集闹红会
第三十回 金挹香南闱赴试 褚爱芳东国从良
第三十一回 缀巍科才人弛誉 作幻梦美女飞仙
第三十二回 备列小星团圆五美 折磨中道疾病旬朝
第三十三回 金挹香抱疴沉重 钮爱卿祷佛虔诚
第三十四回 药石无功挹香旧地府 尘缘未断月老赐仙丹
第三十五回 众美人登堂视殓 诸亲朋设祭助丧
第三十六回 悲中喜挹香魂返 意外望诸美心欢
第三十七回 省亲堂合家欢乐 梅花馆五美诙谐
第三十八回 夫作先生二乔受业 妻操中馈众美钦贤
第三十九回 天赐麟儿爱卿生子 诗联雁字素玉推魁
第四十回 武雅仙订盟洪殿撰 章幼卿于归张观察
第四十一回 未免有情宝琴话别 谁能遣此月素分离
第四十二回 五卿成诀别 众美劝离愁
第四十三回 赏中秋挹香怀美 开夜筵素玉劝夫
第四十四回 吃寡醋挹香增懊恼 制美酒小素醉糊涂
第四十五回 寄闲情支硎山拾翠 添幽恨虎阜浜伤春
第四十六回 吴秋兰初生玉女 谢慧琼早卜金夫
第四十七回 方素芝归位仙界 陆丽春遁入禅关
第四十八回 陈秀英遇人不淑 袁巧云远适难逢
第四十九回 留别有书增感慨 新编笑语解牢骚
第五十回 钮爱卿华堂设 邹拜林北阙承恩
第五十一回 喜又喜双姬生子 悲更悲三美归西
第五十二回 悟空花吟诗悲夜馆 报劬劳捐职仕余杭
第五十三回 孝感九天割股医母 梦详六笏访恶知奸
第五十四回 嘉贤能荣升知府 请诰命恩报椿萱
第五十五回 花厅上青田礼斗 府衙内白日飞升
第五十六回 遵礼制孝子丁忧 问踪迹痴生辛苦
第五十七回 归故里扬名显姓 访旧美云散风流
第五十八回 看破世情挹香悟道 参开色界疯道谈情
第五十九回 小辈公然连捷 道情勉强寻欢
第六十回 撇却红尘妻悲妾泣 抚成子女花谢水流
第六十一回 金挹香天台山得道 钮爱卿月老祠归班
第六十二回 邹拜林弃官修道 金挹香采药逢朋
第六十三回 众美人重逢仙界 四好友再聚山坳
第六十四回 证前因同登月老祠 了尘缘归结风流案
 

 
 第一回 梦黄梁演成新说 论红绡试访佳人


  词曰:
  窝是销金,人来似玉,笙歌竞奏山塘。璧月琼楼,尽教遣此风光。却怜丝竹当年盛,忽兵戈、变起仓皇。恨难禁,怨煞王孙,恼煞吴娘。而今再睹升平宇,聚鸳鸯小队,脂粉成行。依旧繁华,青楼都贮群芳。个侬本是多情种,凭谁人一著意评章。愿今生,锦帐千重,护遍红妆。
  慕真山人曰:这首词是专说吴中风土,自古繁华,粉薮脂林,不能枚举,虽经乱离之后,而章台种柳,深巷栽花,仍不改风流景象。吾少也贱,恨未能遍历歌簇,追随舞席,帷是夙负痴情,于情字中时加兢惕。但近来有种豪华子弟,好色滥淫,恃骄夸富,非艳说人家闺阃,即铺张自己风流,妄诩多情,其实未知“情”字真解。不知人之有情,非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草,瑞鸟祥云,祯符有兆,方能生出这痴男痴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钟,若胶漆相互分拆不开,所以有情者之罕觏也。今我虽能解得情中之旨,而满腔素志,总不能发泄一二分出来。
  那日正在无聊,忽见一道人自门外突然而至。细视之,鹤发童颜,超然尘表。正欲诘所由来,那道人即出古铜镜一面,曰:“此尔一生佳话尽寓其中。毋多诘,鉴后即明。”言讫不见。
  我即捧镜觑之,忽见镜中花木繁茂,不胜奇讶。熟视良久,觉得身轻如雾,神入镜中。恍惚间见两旁栽植三十六本花树,树下各有一仙女侍立,正中坐着一位道长,相貌殊非凡品。正视间,见道长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光华灿目,偷觑之,却是一本花名的册子。俄闻道者一一点名,树下众仙女俱上前参见。又见他默默的说了几句,众女始一齐退出。俄又闻仙乐盈盈,一道者带着一个仙女冉冉而来。及至,二人相见甚殷。那道者谓那位新来道者道:“座下金童玉女一案,本苑主已先发落三十六花降世去矣。如今两造俱至,望即施行。”那位道人点了点头,便宣仙女上前,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仙女亦即退去。继而又闻传宣我的名字,我也不解其故,便兢兢上前见了。那道者即命我投生吴中金氏。我正欲询其故,觉得一霎模糊,道者已失,自己竟变了一个孩子,知已为金氏子。但细细熟思,前因未昧。及长,遂以挹香名之。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道德,做了二十余年事业。
  一日,忽见前生之赠镜道人一棒喝来,惊得大汗满身,神归躯壳,镜亦杳然。忽闻架上鹦哥诵诗云:
  一番事业归何处,花谢春深老杜鹃。
  醒后细思镜中之事,犹觉历历可溯。于是假虚作实,以幻作真,将镜中所为所作录成一书,共成六十四回,名之曰《绮红小史》,又曰《青楼梦》。其人虽无,其事或有。后之阅者作如是观亦可,不作如是观亦无不可。正所谓:
  梦中成梦无非梦,书外成书亦算书。
  此书非谈别事,专说镜中一段幻迹。这人姓金,字挹香,又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氏。父字铁山,母王氏。家非巨富,室尚小康。生挹香,极钟爱。十龄即就外傅,十四岁诗赋文章已皆了了。及二八,父母欲为娶室。挹香素性风流,托言尚早,意欲目见躬逢,得天下有情人方成眷属。父母素溺爱,亦不过为固执之。挹香虽才思敏捷,应试不难,然志欲先求佳偶,再博功名,是以年将弱冠,未掇巍科。生性无纨绔气,有高士风。身余兰臭,无烦荀令薰香;貌似莲花,不藉何郎傅粉。故人人爱慕之。
  一日,挹香在书房看书,正在无聊,却有两个通家好友到来看他。一个姓叶,字仲英,因母制丁忧,未邀显达;一个是姓邹,字拜林,宏才博学,早挹芹香,与挹香最投契。因是日天气清和,仲英约拜林闲步寻春,同至挹香处,讨今论古,赏赋鉴之。拜林谓挹香道:“昨日我馆中课文严饬,甚属疲懒,今日幸得仲英过谈,故偕至你处散闷。”挹香乃问道:“林哥哥昨课何题?”拜林道:“乃‘不患无位’一章。诗题乃‘昆仑奴盗红绡’。”挹香道:“弟尝考昆仑奴盗绡一事,真为千古美谈。老昆仑忠心为主,俏红绡慧眼钟情,如此佳人义仆,恐此时不能再得矣。弟索性痴狂,志欲访遍名花,窃恐莫予云觏。若得红绡辈事之,弟之愿亦毕矣。”复道:“课作曾否带来?”拜林道:“文未带来,只携诗在。”乃索诗展开细读。读至第四韵“飞腾仙子术,窃窕美人躯”,不禁大赞道:“风流倜傥,卓荦不群,抑且脂香粉泽,足令读者神迷。第思红绡辈,此时虽不能遇,而风尘中亦多慧质。弟欲一访花丛,苟得知己能逢,亦何嫌飘残之柳絮,蹂躏之名花。不识兄等肯助我一游乎?”仲英道:“弟愚矣。夫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所知惟谄,不知其情。朝秦暮楚,酒食是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况生于贫贱,长于卑污,耳目皆狭,胸次自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笑傲谑浪。即使抹粉涂脂,仅晓争妍斗媚,又何知情之所钟耶?”
  挹香道:“兄差矣!夫秦楼楚馆,虽属无情,然金校玉叶,士族官商,有情者沦落非乏其人。第须具青眼而择之,其中岂无佳丽?况歌衫舞扇,前代有贵为后妃者,他如绿珠奋报主之身,红拂具识人之眼,梁夫人勋垂史册,柳如是志夺须眉,固无论矣。即马湘兰之喜近名流,李香君之力排阉党,风雅卓识,高出一筹。然则章台之矫矫,不大胜于深闺之碌碌者乎?又况梨涡蕴藉,樊素风流,过虎阜而吊真娘,寓钱塘而怀苏小,胥属文人墨士眷恋多情之事也。只何轻视若斯耶?”仲英语塞。
  拜林道:“吾弟既必欲一行,我等亦不敢扫兴,但到何处去寻访春光呢?”挹香道:“兄不闻干将坊中章幼卿才技双全,艳名久著。弟未曾一见,何不乘兴而去。”拜林称善。于是三人偕往。甫入门,早有人通报,即请人室。见其高堂大厦,画舫珠帘,花木扶疏,雕栏缭绕。暂入座,有丽者姗姗至道:“家主请公子内书房叙话。”三人偕之行,曲折回廊,绰有大家模范。俄闻异香一阵,别开洞天,室中陈设愈雅。上悬一额曰“集红轩”,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朱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
  三人正观时,见两垂髫捧茶出,谛视之,肌理细腻,风雅宜人,又非俄顷引导者。■启朱唇,诘姓氏。三人一一答之。拜林道:“仆等闻贵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倾慕久深。屡欲瞻仰仙姿,犹恐鄙陋无文,莫由晋谒。今幸这位金公子说起,故不揣冒昧,斋沐而来。倘蒙不弃,许觐兰仪,则镜阁妆台,尽可容生等一侍也。”婢道:“公子贵人说那里话。但我家小姐晨妆未罢,未识贵公子能稍等否?”拜林道:“不妨。”婢乃辞去。
  又片时,忽听环珊珊,香风馥馥,四侍女扶幼卿出至集红轩。
  红羞翠怯,娇靥含春。身穿时花绣袄,低束罗裙,貌如仙子,腰似小蛮,莲瓣双钩,纤不盈掬。上前与三人见礼,各叙姓名,然后道:“妾风尘陋质,貌乏葑菲,怎敢劳贵公予殷殷垂顾。”挹香道:“佳人难得,震耳芳名。今蒙芳卿不弃,许见阶前,不胜侥幸。并知芳卿研穷翰墨,酷爱诗词,佳作唱和,往来必广,未识可能拜诵一二否?”幼卿道:“妾沦落烟花,确是性耽吟咏,故常蒙时流惠施藻句,时逢闺秀荣锡瑶章。妾虽酬答有诗,恐取出必遭贵公子窃笑也。”拜林道:“儒林多陈腐之言,不堪悦目。苟有香奁白雪,彤管阳春,仆等视之不啻性命,望之胜于云霓。乞芳卿赐我侪一读,何异百朋之锡。”幼卿道:“既蒙君子见爱,妄何敢藏拙,尚望勿笑乃幸。”遂命侍儿往取。未片刻,即携以出,上书《素芳集》,即示三人。中有《虎阜题壁》、《苏台怀古》、《牡丹八咏》,皆清丽芊绵之作。读到《感怀》一绝云:
  年来飘泊溷风尘,狼藉烟花命不辰。
  佛纵有情怜浩劫,三生孽债亦前因。
  三人阅毕,幼卿又出《莲花合掌图》求题。拜林乃题四绝以赠之云:
  卿本瑶台小谪仙,天涯沦落有谁怜。
  偶然解脱拈花谛,一笑皈依座上莲。
  其二
  绝代风浪证夙因,莲花偶现掌中身。
  瑶池姊妹应相忆,遍召蟠桃少一人。
  其三
  纵不香甜与玉温,衔珠鹦鹉已销魂。
  愿为童子从旁侍,合掌莲台拜世尊。
  其四
  杏黄衫子凤头鞋,罗袜青裙八宝钗。
  自是画工描得好,分明丰致较前佳。
  拜林题毕,挹香也赠诗一首云:
  一曲坊歌子细听,凭谁慧眼早含青。
  桃花带雨千般艳,柳絮随风几度经。
  心性自然饶妩媚,腰肢谁与斗娉婷。
  痴情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永系铃。
  嗣后开筵款洽,曲尽绸缪,酒阑后方才相别。挹香素性多情,已觉恋恋。正所谓:
  月地花开留客醉,红情绿意惹人迷。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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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花前重访艳 月下暗牵丝


  话说挹香与二人别后,独自回家。静思日间所遇,虽称才貌兼全,然一面猝逢,究不知是否知情洽意者。本欲细谈衷曲,探其行为,奈叶、邹二人在座,不能进语。翌日独去私访,倘得一意中人,订盟未晚。主意已定,安寝寻梦。
  甫黎明即起身梳洗,也不至书馆读文,即向堂上问安,托言同窗处今日会文,儿欲一往。父母允许,惟嘱早归。挹香唯唯而去,不带僮仆,独自一人竟往章家。适月娥香梦未醒,婢欲告主人,挹香止之曰:“不可扰他清梦。我略坐片时,还欲别往,少顷再来。”言讫,身边取出四枚番饼,谓婢曰:“小生带得微意在此,送与姐姐买些脂粉。”
  婢见挹香与他银子,嘻嘻道:“小婢无功受禄,又要公子破钞,待小婢拜领。”挹香挽住道:“见笑,些须何足称谢。敢问姐姐青春几许,芳名定宜风雅。”婢道:“小婢蕖香,年才十五。”挹香又问道:“巷中共有几处平康?”蕖香道:“共有五处,惟对门吕小姐与我家小姐最称知己,不时诗酒往来,其余虽皆相识,无非口面之交。”挹香又询余者三家,蕖香道:“一为胡碧娟,一为陆绮云,一为陈秀英。”挹香留心细记。坐少顷,辞出,至对门吕宅。
  原来这吕家也是一个有才的名妓,人皆品章吕有双美之誉。年二八,小字桂卿,又名碗玉。丰肌弱态,柔媚聪明。往谒即见,挹香上前说道:“仆慕芳卿,时存企望。前因不识仙源,未遑造谒。今幸幼卿姐指点渔郎,始得桃津可问。今蒙芳卿不弃刍荛,遽焉容见,何有幸乃尔!”桂卿答道:“妾乏葑菲,自惭蒲柳,乃蒙幼姐姐齿及,得能亲瞻文采,实前缘也。”于是谦谦逊逊,叙谈良久始别。复至胡碧娟、陈秀英、陆绮云三家,一访而归。
  行至半途,忽想起前日卖花老妈谈及汪家新来一位名校书,住憩桥巷假母家中。今日既乘兴而来,不可不兴尽而返。于是迤逦前行,未半里已闻笙歌袅袅,响遏行云,知已到汪家。
  入门至内,假母出接,见挹香少年秀士,便笑嘻嘻邀入客座。献茶毕,就问道:“公子贵姓?”挹香笑答道:“姓金。”假母亦笑道:“公子为什么不姓了潘?”挹香道:“这是何故?”假母道:“公子如此貌美,应该与潘安同族。”挹香又笑道:“如此说来,小生姓金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矣。”假母笑说道:“不是老身在这里说,想公于前生定是姓潘。”
  挹香大笑道:“可谓善戏谑矣。”假母道:“不是戏谑,焉得博公子一笑。且请问公子到来,定有见教。”挹香道:“小生自惭不美,所以要来访美人。闻得妈妈院中新到一位令爱,所以特来一访,未识可容俗士班荆一亲芳泽否?”
  假母道:“小女村野陋姿,尤恐不当公予青睬。既蒙殷殷,亦小女有福,老身当唤他出来奉陪可也。”挹香道:“怎敢。”原来金挹香这个人性情古怪,凡遇佳人丽质,总存怜惜之心,所以听见“唤他出来”四字,甚为■■不安,故这“怎敢”二字实由心之所发耳。
  于是,引挹香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虽非画栋雕梁,倒也十分幽雅。挹香心注美人,未遑遍览。假母引领到堂上坐了,即便进内。挹香徘徊堂上,因想道:“美人此时定知我来拜谒矣。”半响又想道:“美人此时谅必出房矣。”正想间,忽见两垂髫捧龙团出,奉与挹香说道:“小姐午睡初回,我们去请来。”挹香道:“难为二位了。可对贵小姐说,缓缓不妨,小生品茶相待。”言毕饮茶,觉得一阵阵恍有美人色香在内,吃得甚觉心旷神怡。
  良久,天色渐瞑,方才见那侍儿携着烟袋道:“小姐出来。”挹香听见小姐出来,即忙立起身来,侧旁以待。早觉一阵香风,美人从绣帘中袅袅娜娜走出,但见:
  晕雨桃花为貌,惊风杨柳成腰。轻盈细步别生娇,更喜双弯纤小。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当面美难描,便是影儿也好。
  原来这美人姓陆,名丽仙。本是大家闺阃,因经水火刀兵,致遭沦谪。年方二九,纤得中。原籍毗陵人氏,工度曲,善饮酒,后来居上。人一见之,往往魂消魄散。挹香见丽仙装束可人,较日间所遇更加美丽,早喜得心神俱醉。候丽仙到堂时,即躬身施礼道:“小生久慕仙妹,未遑造谒。只道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仙源,即蒙邀迎如故,真我金某之福也。”丽仙见挹香少年韶秀,早已心倾,又见他谦谦有礼,十分属意。因答道:“贱妾青楼弱女,何足为重。蒙公子一见钟情,大加谬赞,妾何有缘若此耶?但刻因午梦乍回,出迟为罪。公子请上,容妾谢罪。”挹香道:“得识芳卿,亦小生之奇遇,若得饱餐秀色,使魂梦稍安,感恩非浅,何必如此拘泥。”二人谦逊了一回,各通姓氏,东西就坐。茶罢,丽仙道:“今蒙郎君垂顾,妾欲以一樽为献,聊伸地主之情。若云餐秀,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之愈增惭恧。”挹香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是仆之饿心馋眼,一望神迷,若再坐,只恐芳卿之黛色容光要被仆窃去矣。”丽仙亦微笑不言,遂邀至媚香楼。
  原来这楼是丽仙所居,计屋二椽,极为精雅。中间陈设客座,两旁桌椅工致。挹香环顾楼中,无殊仙府,中悬一额,曰:“媚香楼”,两旁挂一副楹联道:
  丽句妙于天下白,仙才俊似海东青。
  再看几上罗列着图章古玩,博古炉瓶。旁一室即丽仙寝室,入室馥郁异香,沁人心脾。两旁悬挂书画,奕代物华,真个是神迷五色,目不暇接。挹香道:“芳卿人如仙子,室如仙阙,小生幸入仙源,真侥幸也。”丽仙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挹香道:“仆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又何辞以对?”丽仙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此楼亦邀青盼耳。”
  挹香听了,亦笑道:“仆之心仆不自知,卿乃代为说出。芳卿之慧心,真超于千古之上矣。”
  二人方绸缪问答,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摆在楼中,请二人饮酒。丽仙道:“不腆之设,不敢献酬,望郎君鉴而开怀。”挹香初意只望一见为幸,不意比日间所遇貌又超群,情又旖旎,又留入楼中,以芳樽款洽,怎不快心。
  甫饮数杯,早已情兴勃发。偷觑丽仙醉后风神,如芙蓉之带朝旭,妩媚更甚。即携壶斟酒一杯道:“仆遇芳卿有幸,请饮一卮”。丽仙笑道:“郎君是客,不应敬妾之酒。今妾受郎君之赐,亦该奉敬一杯。”言讫,把酒饮干,也斟上一杯,递与挹香。挹香饮毕。
  二人正在缱绻,忽假母步来道:“好呀,你们竟不用媒了!”
  挹香笑道:“男女相饮,虽近于私,然亦是宾主往来。倘若红丝系缚,还当借重于斧柯。”说罢,三人大笑。挹香已带微醺,半晌谓假母道:“方才妈妈不用媒之说,明明以媒自居,但不知妈妈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假母道:“公子放心,老身虽非吴刚再世,但今日执柯,亦可专主一二。请公了今宵于温柔乡安享甘甜之味,明日谢媒可也。”挹香狂喜,即斟酒一杯,向假母道:“月老请先饮二卮,谢媒明日何如?”
  丽仙见此行为,樱含一笑。原来挹香情窦虽开,因眼界自高,故犹是无瑕璞玉。此时醉眼情思,怎当得丽仙之风流调笑,你看我如花,我看你如玉,不觉十分难禁。正所谓:
  红羞翠怯情偏笃,柳傍花随意易痴。
  挹香既醉,即偕丽仙进房,四处又观看了一番,然后至内房。忽见桌上列一红装锦册子,上书“悦目怡情”四字。正欲展开,被丽仙双手夺去。挹香心疑甚,必欲一睹,丽仙勉强与之。挹香启视之,原来是四幅行乐图儿,上边皆标名色。一曰“戏蝶穿花”,一曰“灵犀射月”,一曰“舞燕归巢”,一曰“傍花随柳”。皆绘得穷工极致,旖旎非凡。况兼丽仙之千般妩媚,万种温存,乃替卸罗襦,代松香带,道:“醉已极了,玉漏已深,望芳卿伴我睡罢。”丽仙此际半羞半就,任挹香拥人罗帏。正是:
  一对鸳鸯春睡去,锦衾罗褥不胜春。
  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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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幻景迷离游洞府 柔情缱绻证良缘


  话说挹香与丽仙一夕幽欢,甘甜尝遍。千般怜万般爱,及至怜爱不得已之时,未免笑啼俱有。正所谓:
  月正团栾花正娇,相逢恰是可怜宵。
  携红握翠增怜惜,不问应知魂也销。
  二人十分恩爱,枕边又添出无限温存,说得你投我洽,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日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后吃了点膳,然后回家。至书舍也无心攻读,静坐芸窗。不片时,金乌西返,玉兔东升。挹香因昨夜夜深身子疲倦,食过晚膳,即就寝而卧。
  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恍惚间此身缥缈,如在云雾间一般。不由自主迤逦而行,细视之,却非素来经过之地。但见隔岸鲜花,沿堤新柳,一弯流水,回绕小桥。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娇滴滴名花欲语,脆嘤嘤鸟语频闻。行向前,见屋宇突耸,宛如宫殿。甫入门,见悬一额,曰“有女如云”。至堂上,异香馥郁,入迹稀逢。信步入内庭,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其中陈设精致,皆非人世所有之物。
  正视间,忽见一垂髫童子至,乃问道,“君是何人,焉得到此?”挹香乃述其所由来,询此为何地。童子道:“此乃清虚中院,院主即月下老人吴刚。凡世间姻缘一切,俱是院主执掌的。即世间佳人丽质,一旦尘缘谢绝后,俱在此处居住,故又名曰‘留绮居’。今君有福至此,大有前缘。趁此院主往下界巡察,待我引君一游如何?”挹香大喜,即偕之行。见洞门双启,异境别呈,其中瑶草奇花,纷靡不尽。正中一殿,极尽崔巍。殿中列一仙斧,盖世俗相传斧柯之谓。又有三生石、赤绳等罗列其中。右边有一小门,上书“金屋”二字。
  启靡入,见绮罗毕集,众美娟然,一个个舞袖蹁跹,若要与挹香相见。挹香不觉神魂飘荡,连自己多不知身在何地。见那众美人不慌不忙,都上前相见,都各陈名姓。有说是馆娃宫里来的;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有说是琴心感触,垆边卖酒家来的;有说是采药相逢,马上折桃花的;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琐偷香,分与少年人的;也有说是为雨为云,梦中曾相会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随侍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箫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玉盘,马嵬留不住的。其余的多环佩锵鸣,挨挨挤挤,都说道:“我等乃历代的有名国色,因参破红尘味,在这里静修的。故月老也不派我们下凡的了。”言讫各散,弄得挹香心迷神醉,应接不暇。
  再行,又见一朱门上有“六朝遗艳”四个金字,乃偕童子人。原来此中皆前代有名的妓女在内。挹香才入室,只听得莺声燕语,都道:“有情公子至矣,大家快些相见。”只听得环佩叮当,俱出帏相接,周围侍立,锦簇花团。挹香倒觉不安,因说道:“众芳卿请坐,容拙生金挹香晋谒。”众美又推逊了一回,方才坐了。知
  挹香便询首位美人,却是钱塘苏小。挹香听了,即出位下拜道:“仆慕芳名久矣。尝读《西湖志》,见芳卿慧心青眼,绮思奇才,周济鲍仁,实巾帼之丈夫,不胜钦佩。自恨予生也晚,不能拜倒妆台,一亲懿教。不料今日相逢,实出于意外也。”小小挽之起道:“贱妾不辰,在昔堕风尘之内。犹幸者怜怜惜惜,未负年华。至于慧眼奇才,妾何敢当耶?”挹香道:“卿之芳名,不惟仆一人钦羡,即天下有情人皆已为之倾倒矣。惜乎鲍仁今日未遇芳卿,倘今日遇之,我知必向芳卿叩头如捣蒜矣。”言毕又问其次,恰又是虎阜真娘,挹香亦下拜道:“仆慕卿卿,阅时已久,曾在墓上几度欷■。所以‘慕真’二字亦为卿而得。今者邂逅相逢,岂非天作之合耶?”真娘道:“君之钟惜,妾素深喻。前蒙冢上题诗,有‘新诗空吊落花灵’之句,妾尝传诵不忘,今日之会,亦天意也。”挹香又与薛涛、关盼盼、马湘兰等叙谈。良久,童子促之行,挹香道:“我不返矣。我今在众香国里,得能与众美人朝夕盘桓,亦奚必再思别往。”真娘笑道:“君日后名花相伴,正有一番风流佳话,毋愚快行。”挹香不觉凄然泪下,然后分别。
  又随童子前行,回廊曲折,迤逦而来,至一处,上悬“薄命司”三字。挹香讶道:“薄命司乃《红楼梦》中黛玉等之仙居,缘何也在这里?”迳入,见数美嘻笑,聚作一团,在内作扑蝶会。爰询童子,童子指着道:“此即宝钗、晴雯、湘云等也。”挹香叹曰:“原来才女性情,阴阳一例,生前如此,死后仍不改此风雅。”入内四面观看,见左边另有朱门,铜环紧闭,上面亦有一额,曰“绛珠宫”。挹香暗忖道:“此必林颦卿所居。”轻叩铜环三下,有侍儿启扉迎接,见挹香儒雅风流,乃问道:“相公何人,到此何事?”挹香道:“我乃薄福生金挹香是也。偶尔游仙,知绛珠宫在此,特来拜见潇湘妃子耳。”侍儿见挹香吐辞风雅,人亦俊秀,入告黛玉。黛玉许见。挹香即匍匐蛇行至黛玉前,说道:“小生金挹香,素读《石头记》,钦慕小姐态度幽闲,恒存臆羡。今日偶尔仙游,得蒙慷慨许见,鲰生有此,不胜幸甚。”言毕,拜倒阶前。
  黛玉暗忖道:“我只知贾宝玉一人痴情,讵意金某亦然如此。”乃笑道:“金生请起。我自避世以来,迄今二百余年。我们平生之事,本不足传述于人,曹雪芹先生曲为传出,虽是痴情佳话,第恐迷惑世人亦复不少。”挹香点头道:“诚哉是言也。仆读《石头记》,亦尝焚香叩首,倒拜殊深。更有友人邹拜林,谓小姐乃千古有情巾帼,又妙在不涉于邪,十分羡慕,因自号拜林外史。曾记有题赠小姐两绝云:
  多愁多病不胜娇,孽海情天幻构遥。
  赢得后人偷洒泪,可怜午夜泣香绡。
  其二
  西风蹂躏月凄迷,灯■更残暗自啼。
  珠泪难还情尚在,如何衰草罨长堤。
  此诗仆传诵已久,亦可谅渠之情矣。”颦卿道:“我自谢世以来,蒙曹君曲传情迹之后,虽墨士骚人时加惋惜,而真心惜我者惟君与拜林及秦淮校书斌龄三人而已。惜未见其人,不胜怅怅。”
  正说间,听重门启处,拜林突如其来。挹香大喜道:“林哥哥,我方才与妃子正在言君,君何亦得至此?”拜林不答,即向颦卿处双膝跪下道:“鲰生幸甚,得遇芳姿。”说着不觉双泪齐流。赢得颦卿亦两眶泪下,语不成声。拜林又说道:“仆因日久钦慕,未克如愿,今日此身如梦,飘泊来前,得遇仙纪,实是侥天之幸。”颦卿道:“君之多情我已深喻。但未识芳颜,徒劳企望。今得一见,我愿遂矣。”言讫,化阵清风,绝无影响。觉其地亦非来时路矣。拜林大恸欲绝。
  挹香乃挽拜林,随童子复至一处,上悬匾额,曰“五百年前旧定缘”。门前悬着一张谕条,上写着:
  奉玉谕,此地乃注人姻娅、修造姻缘全谱重地,毋论闲杂仙僮及凡人等,俱不准妄入。此谕。
  挹香与拜林看了,大讶道:“此处有玉谕在此,不能迳入,如何,如何?”童子沈吟良久道:“君等不泄天机,无妨同入。”
  二人允诺,即从之入。见其中案牍如山,不可胜计。也有桑间濮上之案,也有淫妇奸夫之案,不一而足。又见两旁册子杂列,挹香窃视之,乃是注人妻妾,历历可稽。乃私向拜林道:“我们二人自称情种,不知日后该有几个妻妾,曷弗趁此一查。”乃启江南册视之,恰是拜林一案,上写“正室花氏”,下有偈语几句云:主
  平生正直,素性多情。时怀丽质,常恋佳人。室宜独占,星缺五卿。他时解悟,圆寂功成。
  拜林看了“正室花氏”,心中有十分相信。但偈句中有“室宜独占,星缺五卿”,却难解得。挹香又翻阅至第四页,却是自己的名字,见上写“正室钮氏风尘中人,该在二十二岁完娶。”下边亦有诗一绝曰:
  情耽舞席与歌筵,花诰同邀福占先。
  三十六宫春一色,爱卿卿爱最相怜。
  挹香看了,十分不解。
  正欲问童子,忽听仙乐悠扬,童子道:“院主至矣!”即促二人行。忽听得一声大喝道:“下界何人,偷觑仙府?”二人没命而逃,满身大汗。及醒来,却是一梦。谯楼上五鼓频频,犹觉喘吁不定。
  自从这一梦,有分教:
  痴情公予添情思,薄命佳人诉命艰。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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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效痴人二生说梦 遇才妓三友联诗


  话说挹香一梦醒来,不胜惊奇,又将诗意细参,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处诉其事,恰巧拜林来,挹香大喜,请入书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梦。”挹香道:“得非遇见潇湘妃子乎?”拜林大惊道,“如何与我梦相同,难道册子果同你一处见的?”挹香遂把昨日之梦细述一遍。
  二人正在详察那姻缘薄上的诗,忽叶仲英递来一信,启视之,上写着:
  吴中才妓谢慧琼风雅宜人,艳名久噪,门前车马如云。弟闻之不胜艳羡,意欲邀请二兄同访。谨于今晨候驾至舍,共作寻芳之侣。勿却是荷。
  挹香笑道:“如何他知你在此?但他前日侃侃劝我,何今日亦自入其党耶?”于是二人便至仲英家谈论了一回,啜茗毕,同往慧琼家来。
  原来这慧琼原籍珠溪人氏,年方十七,才貌兼全,色艺为一时之冠,芳名有远近之誉。这也是红颜薄命的招牌,不必说他。但心性十分古怪,虽溷迹青楼,绝无脂粉之气,凡遇客来,无非以琵琶一曲,诗赋几章,博几两银子度日。欲选一可意人,了其终身大事。
  这日正在芳心辗转,忽鸨母走来道:“今日我儿有喜事到了。”慧琼道:“有何喜事,母亲如此快活?”鸨母道:“外边有三个与你一样标致的公子,说是特来访你。皆年轻俊雅,勿任着自己性子怠慢。”慧琼见说,触了自己心事,即整衣出,见三人丰英姿超俗,甚觉欢喜。
  拜林等见慧琼冉冉如仙子临凡,袅袅如嫦娥离月,乃一齐上前相见,各叙姓名。慧琼轻开檀口,款吐莺声道:“久钦各位乃当今名士,一代骚人。贱妾风尘薄命,得蒙枉顾,何幸如之!”挹香道:“久慕芳名,思一见而未得。今幸此位仲兄挈仆登高,得能一晤,足慰生平。”慧琼见是仲英邀来的,便看了仲英一眼道:“仲英公子乃少年英俊,贱妾青楼薄植,岂足置贵人胸臆?”仲英道:“芳卿慧心兰质,自是离群绝类,每欲追随芳躅,奈俗事猬集,不果如愿。今幸相逢,确是天缘福凑。相对芳姿,心神俱醉,不识芳卿其将何以发放我耶?”
  慧琼红垂羞靥,俯首不言。拜林笑谓仲英道:“仲弟忒煞情急了。”
  仲英道:“韶华满眼,春色恼人,雨魄云魂,能无飞荡耶!”说着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风流原有种,慧性况多才。
  两意相怜惜,春光费主裁。
  大家正在诙谐之际,只见鸨母走来道:“酒席已排在松风小憩,女儿可请公子们一齐去饮酒。”原来这松风小憩乃慧琼的书室,一带斑竹栏干,碧纱窗恰对着远山。四壁图画,满架琴书。三人坐定,啜茗焚香,各人入席,举杯谈笑。仲英道:“久闻芳卿妙擅琵琶,当此良辰美景,愿请一奏。不才虽非知音,愿以洞箫相和。未识芳卿以为然否?”慧琼笑道:“贱妾虽性喜琵琶,但愚如胶柱,仅堪击缶。公子艺精兰史,技越王乔,青楼下技只怕不可并奏。”挹香接口道:“不遇知音不与弹。遇知音如仲兄者,尚有待乎?琼姐不必过谦,我等当洗耳恭听。”慧琼笑了一声,徐将宝鸭添香,然后四弦入抱,半面遮羞,嘈嘈切切,错杂弹来。仲英吹箫和之,声调清亮,音韵悠然。果然吹弹得清风徐至,枝鸟徐啼,悄然曲尽而尚袅余音。挹香拍掌大赞道:“琵琶之妙,真不减浔阳江上声也。”
  弹罢,仲英道:“我来说个酒令,要《诗经》二句,凑并头花一朵,能说则饮,不能则罚。”拜林、挹香齐道:“请先说。”仲英举杯说道:“月出皎分,季女斯饥,是并头月季花。”遂一饮而尽。拜林大赞道:“好!”挹香说:“我说:洗爵奠,手如柔荑,是并头洗手花。”亦饮讫。仲英道:“林哥哥请说。”拜林道:“我说并蒂花可算?”仲英道:“好算。”拜林说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挹香道:“好个并蒂牡丹。如今要慧姊妹说了。”慧琼道:“我有倒有了,但是一句《诗经》,一句《易经》,可能算否?”仲英道:“这也不妨,请说。”慧琼道:“我说的是有女如玉,其臭如兰,玉兰并蒂花。”三人大赞,重复各劝香醪,极尽缱绻。
  酒既阑,拜林与挹香同向仲英道:“酒已阑矣,琵琶已听矣,秀色已餐矣。夕阳在山,其盍携手同归乎?”
  慧琼见说,目视仲英,有不舍使归之意。仲英神魂飞越,因对二人道:“天色尚早,不妨再坐片刻,兄何归心之急耶?”拜林暗已猜破二人心事,只做不知,便说道:“一日已尽,何惜片时。况此间离弟府甚遥,非兄独急于归,弟亦当自思之。”仲英此际欲归,见慧琼秋波情送,何忍遽别;欲不归,又被拜林正言厉色的再三催促,弄得没了主意,只是个徘徊不语。挹香道:“拜林哥,你也太作难了。仲英之心早已醉了,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马相如的琴心了,更欲何归”于是命侍儿重整杯盘,再开樽■。
  莺酣蝶醉,瞥见玉兔东升,拜林道:“今日诸乐俱备,岂可无诗?况慧姐素擅诗词,当此酒绿灯红,苟不一觞一咏,不教花月笑我侪俗物哉?”挹香道,“今夕仲哥合卺,理宜先咏,弟等和以贺之,方称韵致。况弟等在此,无非观其定情。仲英兄先请催妆,弟当与林哥哥端整打新郎矣。”仲英笑道:“既蒙二兄相推,弟只得首倡了。但诗题须二兄所命。”
  拜林道:“即事为题,何用别寻。”仲英点头,援笔立成一绝。拜林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月正光华花正妍,新妆卸罢倩人怜。
  绮罗队里寻芳去,好折池边并蒂莲。
  拜林看了道:“此诗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离,韵和音雅,堪称绝唱。如今该是慧姐来了。”慧琼道:“妾鄙陋菲才,岂足与方家酬唱,倒是不咏的好。”挹香道:“久钦慧姐诗才,岂有不赋之理。定要请教,使我等一识香奁佳句。”慧琼道:“如此献丑了。”于是不假思索,和成一首。诗曰:
  懒向花前学斗妍,闭门辞俗少人怜。
  临波有客钟情甚,甘露频施润素莲。
  挹香见诗凄切,甚为惋惜,因亦挥成一绝云:
  十里花香色正妍,天然丰韵见犹怜。
  漫将媚语邀明月,腕底先开五色莲。
  拜林听了,接下去也成一首道:
  不调脂粉别生妍,如此名花合受怜。
  独有游鱼偏意懒,仅看明月照池莲。
  挹香看了道:“诗笔固佳,惜怀妒意。”拜林笑道:“鲁男子尚有动心,汉相如安得不风魔耶?”
  慧琼道:“明日妾有手帕交二人,一为朱月素,一为何月娟。素性风雅,酷爱诗词。翌日偕君等同往何如?”二人齐声称妙。拜林谓挹香道:“酒已尽欢,月将斜午,我们去罢,不要误了仲弟佳期。”仲英道:“夜深路远,不如在此联榻罢。”挹香笑道:“别榻可联,此榻只怕不可联。”仲英自知失言,彼此相顾大笑。二人然后起身,与慧琼订了明日往朱月素处之事,始别。
  未识明日果去一访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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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护芳楼挹香施巧令 浣花轩月素试新声


  话说金、邹二人乘着月色皎皎,各自回家。一宵无语。明日,挹香约了拜林至慧琼家中,恰巧仲英方起,挹香笑说道:“昨宵佳景,不言可喻,十二巫峰定供兄游尽矣。”一面坐下,一面看着慧琼,谈谈说说。待仲英梳洗毕,慧琼即命侍儿引领三人到朱月素家,并言自己随后就来。
  却说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容貌秀冶,态度端庄,性耽吟咏,对客有可怜之状,深于情。与慧琼最契,订为手帕之交。闲尝诗歌酬唱,风雅绝伦。其妹何月娟,亦风尘中之翘楚。
  挹香等三人入其家,侍儿把三人委曲陈说了一遍,“今因闻名,特来求见。”月素甚钦敬,见挹香情深意挚,更加眷爱。
  三人正与月素、月娟谈论,忽报慧琼至,相迓入座。慧琼即启口道:“愚妹昨宵得遇三君,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言及吾姊闺阁奇才,渠等特来晋见。”月素笑道:“愚姊■陋无才,乃蒙贤妹殷殷称述,何幸如之。”遂相邀至护芳楼中。
  原来这护芳楼乃是月素卧室,外房陈设幽雅,雕栏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毡,壁悬八爱名画,中挂湘竹灯四,系绘“六才”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玳瑁石四仙书桌,古铜瓶中养碧桃一枝。壁厢位置竹叶玛瑙榻床,红木圆台,亦甚精巧。旁有一纱厨,厨门启处别有洞天,盖月素之卧室也。其中动用之物,皆折扇式,沿窗列一紫檀妆台,上用绣花红呢罩。又一榻床,榻前悬一立轴,系绘文君私奔图。左右楹联笔法甚秀,其句云:
  月里娥攀月里桂,素心兰对素心人。
  珠帘隐隐,香雾沉沉。其最雅者,朝外排一床,系红木雕成全本《红楼梦》传奇。四围皆书画,纱窗内悬异式珠灯,外悬湖色床幔,左右垂银丝钩。幔之内悬一小额,曰“温柔乡”,流苏帐、鸳鸯被、合欢枕,俱异香可爱。
  三人观华,挹香笑道:“妹妹,你这‘温柔乡’中有什么好处?”月素正要答言,拜林道:“温柔乡乃取温香软玉之意,又名摄魂台,凭你英雄,到了这台上去,其魂总要被月素妹妹摄去的。”挹香笑道:“怪不得我此时酥迷迷的,脚要出去,心不出去,原来这魂被月妹妹渐渐摄去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打了一下,又指着拜林道:“都是你强词夺理。”慧琼笑道:“月妹妹不要发急,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摄去就是了。”月素听了,便走过来把慧琼揿倒了,骂道“慧丫头,我不饶你!什么叫摄去不摄去?你知道摄挹香弟的魂,这句话我却不懂。谅你摄过他的魂,所以一气儿来打趣。”说着便不住的咯吱。慧琼道:“姊姊,我不敢了。”便喊挹香道:“你何不来帮一帮?”月素道:“你来帮了慧丫头,我不依的。”挹香只得上来解劝,与月素作了四个揖,要跪下去,方才饶了。慧琼起来,弄得蓬松两鬓,仲英代整理了一回。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又命人去邀请众姊姊作一佳会。
  不一时,来了九位美人,都是如花似玉。你道那九个?一个是铁笛仙袁巧云,人才蕴藉,书法风流;一个是鸳鸯馆散人褚爱芳,春风玉树,秋水冰壶;一个是烟柳山人王湘云,可人如玉,明月前身;一个是爱雏女史朱素卿,花能解语,玉可生香;一个是浣花仙使陆文卿,逸志凌霄,神仙益智;一个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眉横远黛,眼溜秋波;一个是金铃待系人孙宝琴,志和音雅,气爽神清;一个是秋水词人何雅仙,丽品疑仙,颖思入慧;一个是探梅女士郑素卿,熏香摘艳;茹古涵今。皆月素知已,故特简相邀趋来。顷刻一霎时满坐皆春,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国,不知身在何方,细数之,恰恰金钗十二。
  月素与慧琼亦甚欢喜,乃道:“辱荷诸姐妹不弃,齐来践妹佳约。愚妹因蒙这三位公子过舍清谭,聊设一樽,特邀众位作一陪宾耳。”众美人道:“又要姊姊费心了。”正说间,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排在浣花轩,请公子与众小姐饮酒。”于是月素等请三人先行,众美人姗姗随后。花围翠绕,非有福者不能得此。正所谓:
  才子易教闺阁羡,丈夫总有美人怜
  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亦序次而坐。第一位鸳鸯馆散人褚爱劳,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第七位浣花仙使陆文卿,第八位金铃待系人孙宝琴,第九位秋水词人何雅仙,第十位傅春使者谢慧琼,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俱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觞。”众美人唯唯从命。
  挹香又说道:“是令用三句成语,首句用《诗经》,次句用曲牌名,末用古诗一句作收。诗中要有花字,凡数到花字何人,即交令于何人,然后饮酒起令。”众美人俱道:“妙极。请先说罢。”挹香道:“若不能说或不通,俱要罚酒一斗。”陆丽春笑道:“知道了,不要罗苏,快些说。我们输了,不怕你不代我们饮酒。”
  挹香笑了一笑,乃先说道:“载骤,醉花阴,出门俱是看花人。”
  挹香说完,顺位数去,恰是袁巧云饮酒。侍儿斟了一杯,巧云饮毕,说道:“我有嘉宾,醉太平,数点梅花天地心。”念毕,挨着陆文卿吃酒,于是也说道:“公侯干城,得胜令,醉闻花气睡闻莺。”何月娟听见道:“如今要我吃酒了。”即持杯一饮而尽,便说道:“三五在东,一点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月素听见,笑说道:“好虽好,惜乎稍见色相。”乃饮尽一杯,说道:“今夕何夕,三学士,一日看遍长安花。”
  挹香大赞道:“好好好,好一个‘一日看遍长安花’!细数之,恰是陆丽春吃酒。丽春饮了一杯,即念道:“言念君子,望江南,和雪看梅花。”月素道:“第五个花字,应该慧琼妹吃了。”慧琼饮了酒,说道:“载笑载言,上小楼,醉折花枝当酒筹。”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雅仙笑道:“这个人吃得这般醉法,还能到小楼上去,亏他梯子上不掉下来。”慧琼笑道:“他也不见醉,因为这魂被人摄去了,所以载笑载言,如醉人的一般,要想……”刚说到这里,月素笑着出席来要拧他,拜林、挹香等过来劝开了。众人不解,笑问道:“月素姊妹这般着急,却是什么解说?”挹香说明了,各人方晓得,又笑了一回,弄得月素骂这个说那个。
  宝琴笑道:“月妹妹不要着急了,我们令尚未完呢。这第三个花字,又该挹香吃了。”挹香饮干了酒,便指了巧云好笑,说道:“如此邂逅何,傍妆台,且向百花头上开。”
  袁巧云听了笑道:“你这涎脸到如何了呢。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挹香笑嘻嘻道:“这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双酒。”大家听见了,多笑说道:“成双杯,不错,不错。”巧云只得饮了一杯,说道:“载驰载驱,思归引,牧童遥指杏花村。”说毕,恰是何雅仙吃酒,吃了然后说道:“未见君子,懒画眉,断楼烟雨梅花瘦。”拜林听见第六个花字,乃持杯讨酒道:“我正要酒吃,快些斟来。”侍儿筛了一杯,一饮而尽,便说道:“彼美孟姜,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
  挹香听见,拍手道:“好一个‘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湘云道:“这个人也太醉了,就是为花忙也是爱惜名花之意,只要雨露均调便罢了,怎么倒骂起来呢?”月素道:“若能如此就好了,只怕不能的多。”慧琼笑道:“要除是摄了魂去,便偏了一人了。”挹香说:“罢了,我们也不是见新忘旧的,你们也莫疑到这上头去。”月素本要与慧琼说什么,听了挹香这话也罢了。
  爱芳道:“我们不要多说,耽搁时候了。如今要轮郑素卿姊姊了,我们听郑姊姊的令罢。”于是素卿也吃了一杯,说道:“灼灼其华,琐窗寒,深巷明朝卖杏花。”大家听了说好。叶仲英笑了一笑道:“如今这花字该我吃了。”乃干了一杯,即说道:“汉有游女,脱布衫,迷路出花难。”慧琼正拿了一杯茶,含在口中要吃下去,听了这令,不禁扑嗤的一声,把茶喷了出来,喷得雅仙襟上都湿湿的,一边笑道:“这个游女真不要脸面,怎么脱了布衫呢?”文卿笑道:“我看《西游记》曲本上有一句‘春香抱满怀’,这女想是脱了布衫,要把春意发散发散,也未可知。”主
  朱素卿道:“令尚未完,如今该是那位来了?”湘云笑道:“你的爹要说,谁敢说呢?”月娟笑道:“你的爹还有不全之处。”宝琴笑道:“只要教人补一补就全了。”湘云啐了一口。丽春笑道:“若依湘云姊说,你们做了爹,金挹香反做了娘了。”爱芳笑道:“香哥哥倘是算娘,将来娶了妻妾,养了孩子,倒是爹多娘少了。”拜林听了,拍手大笑起来。挹香起来要捻爱芳,一面笑道:“你为什么说笑话了编派着我?”爱芳两手捻住了挹香手,说道:“我不敢了。可怜我又无力气挡你,香哥哥,你饶了我罢。”说得挹香倒怜惜起来,反把爱芳的酒换了一杯热的,端起来贴在唇边,与爱芳吃了。又夹些炖火腿与他口中,然后归坐。
  湘云说令道:“桃之夭夭,忆多娇,惜花春起早。”念完乃朱素卿饮酒,说道:“女子善怀,并头莲,野馆浓花发。”素卿念毕,向宝琴道:“小妹奉敬一杯。”宝琴吃了酒,便说道:“我要香哥哥再吃一杯。”挹香道:“莫非也是成双杯么?”便命侍儿斟了一杯酒,先吃了听令。宝琴便说道:“不我遐弃,倘秀才,耶溪风露藕花开。”挹香听了道:“妙妙妙,该吃,该吃。”于是饮了一杯,便说道:“君子好逑,好姊姊,梨花瘦尽东风懒。”挹香说毕恰是第一位褚爱芳吃酒。爱芳道:“令也完了,我也不说了。”大家道:“再说一个,然后交令。”爱芳只得念道:“东方未明,恨更长,踏花归去马挹香。”说完又是袁巧云吃酒毕,对挹香道:“请令官收令。”挹香便念道:“有女怀春,销金帐,少年惜花会花意。”
  挹香收了令,便说:“如今做些什么?”月素道:“我昨日编一曲《梁州序》在这里来,唱与你们听听可好?”众人拍手称妙。于是月素款吐莺声,轻开绛口,悠扬婉转的唱了一回,已是杯盘狼藉,晷影偏西,大家始别。
  挹香自从认识月素之后,朝夕往来,倍觉亲热。
  未知怎样钟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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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筵宴才人欣浮大白 柬邀众美拟集闹红


  话说挹香自遇月素之后,十分倾慕。月素与挹香亦甚绸缪,谈诗饮酒,日夕过从。
  一日,挹香至月素家,适遇午睡未醒。挹香入房,见月素睡在侧首榻上,覆着红纱被,靠着鸳鸯枕,秋波半闭,睡态正浓。又见一湾玉臂微露衾外,天时虽届清和,尚觉寒气袭人。挹香十分爱惜,轻替藏入被中,自坐榻边守候,不去扰他清睡。良久,见月素娇躯忽翻,秋波斜溜,道他香梦已醒,不道又向里床睡去。挹香不去惊他,自往妆台前观看了一回。
  又片刻,始闻呖呖莺声,美人梦醒,睡思朦胧。瞥见挹香,问道:“谁人擅闯闺房,扰人清睡?”挹香如奉纶音一般,走过去道:“月妹妹,是我,已经来了半天矣。”月素打了一个欠伸,搓了搓手,揩揩眼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你。”便道:“你可是来了一回了?我此时懒极,烦你把鸭鼎中的甜香在抽屉内去加些。再把妆台上的兰丝烟儿装一管我呵呵,你肯不肯?”挹香笑道:“有什么不肯?你自睡着。”说罢便把香来添了,又装了一管烟,递与月素。月素半笑不笑道:“多谢你。你坐在这边,我与你说话儿。”挹香一面坐着,一面挽了月素的手。
  正在旖旎,忽一垂髫婢来禀道:“外边林婉卿小姐请见。”月素听见,乃起身道:“说我出接。”侍儿奉命而去。挹香乃问道:“婉卿何人?”月素道:“亦是我之手帕交。其人性格温柔,姿容妩媚,少顷瘦腰郎见之,难保不真个销魂也。”一面说,一面出接。
  挹香等了一回,只见美人姗姗入室,与挹香见礼毕,然后入座。挹香因月素一席话,十分留意,细端详,看这美人年约二九,生得果然妩媚。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似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得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姣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挹香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情,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红杏枝头笼晓月。薄施淡扫,已觉妖娆;粗服乱头, 也饶蕴藉。纤合度,修短得中,凭他粉琢香堆,成之不易;就使脂烘铅晕,画也都难。看了一回,心中想道:“无怪月妹啧啧赞扬,果然不亚名花。如今双美相对,真金挹香之幸也!”
  婉卿见了挹香,便问道:“这位何人?”月素道:“此即妹向所与姐谭之金挹香是也。”婉卿恍然大悟,把挹香细细一看,果然潘安风雅,宋玉温存,私心窃喜。乃敛衽道:“久慕公子才华蕴藉,情思缠绵,今日天假之缘,得亲芝范,不胜幸甚。”挹香不答一言,只因见了婉卿,此时烂泥菩萨已落在汤罐之中, 故而不知不觉。知
  月素把挹香轻轻打了一下,道:“痴郎,真个应我言矣。”挹香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乃向婉卿道:“芳卿仙居何处?贵姓芳名,尚未聆教。”婉卿道:“贱妾陋巷非遥,就在富城坊巷。贱姓林氏,小字婉卿,与月妹妹手帕知交。今日闲暇来叙,得遇贵公子,实出于妾之意外。三生石上,谅有夙缘也。”
  大家谈笑一回,已是上灯时候,侍儿即排酒房中,三人畅饮。席间,挹香谓月素道:“如此良辰美景,众姐妹又与我金某有缘。日夕同二三名媛相叙相亲,我金某如花间蝴蝶,赏遍名花,此中佳景,甚觉可喜。第思既得美人,宜兴佳会。我欲翌日集一闹红会,买一画舫,游于虎阜之滨,邀众姐妹作竟日之游。未识二卿肯容我否?”
  月素、婉卿齐声道:“好。”挹香乘着酒兴道:“二卿既许,谅余外姐妹无不曲从须今夕预邀,庶免明日局促而阻此佳会。”遂总书一柬,托月素家侍儿各处一行。上写道:
  翌日买舟于虎阜之滨,拟集闹红会,聊设洁樽以俟。屈众芳卿玉趾一移,毋负春光。至盼,至盼。舟泊太子码头。辱爱生金挹香订。
  写毕,又填了众美人名字,付与侍儿,连夜往各家邀请。不表。
  再说三人传杯弄盏,已及二鼓,婉卿辞月素乘轿归家。挹香酒意甚浓,况与月素十分眷恋,乃笑谓月素道:“今日我已大醉,谅妹妹决不让我归去的了,我只得住在这里了。”月素道:“你这人真个好笑,并没有人留你,你竟会自己开船解缆。但是留你住在这里,只好亵你去同老妈妈睡。”
  挹香见月素心许口非,乃笑答道:“若云与老妈妈同睡,这也何妨,只要妹妹过意得去就是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看了一看,乃道:“痴生利口,算你会说便了。”挹香又说道:“我醉已极,要睡了。”月素只得替他解衣而睡。挹香道:“好妹妹,你也早些来睡罢。”月素听了,将秋波一溜,走向外房。
  挹香才入帏,觉一缕异香十分可爱。少顷,月素亦归寝而睡,乃问挹香道:“你平日在家作何消遣?”挹香道:“日以饮酒吟诗为乐,暇时无非稗官野史作消遣计耳。”月素道:“你看稗史之中,孰可推首?”挹香道:“情思缠绵,自然《石头记》推首。其他文法词章,自然‘六才’为最。《惊艳》中云:‘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这‘花外’二字,何等笔法!‘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怎当’二字,这个‘那’字,愈加用得好了。双文态度情趣,全吃紧在这个‘那’字。《前候》中云:‘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你想妙不妙,‘才子佳人’四字下忽写此‘信有之’三字,真是古今佳话。惟才子佳人方肯下此三字。假令珙非才子,双文非佳人,读者焉肯遽羡。除非真才子真佳人,这‘信有之’三字方能妥贴。”
  月素笑而点首。挹香又道:“我还记得《酬简》中一出甚属绮丽,我来念与你听。”便说道:
  〔胜葫芦〕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坼,露滴牡丹开。
  〔幺〕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姣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担■香腮。
  〔柳叶儿〕我忘餐废寝舒心爱,若不真心耐,至诚挨,怎能够这相思苦尽甜来。
  〔青歌儿〕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去外。
  挹香唱毕,月素道:“油嘴!”挹香道:“这多是‘才子佳人信有之’事呵。”二人俱笑了一回,然后睡去。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明日起身,催促月素梳洗毕,即命侍儿唤定了石家两只灯舫。挹香乘马,月素坐轿,同至太子码头船上。原来吴中的画舫与他处不同,石家的灯舫又比众不同。只见:
  四面遮天锦幔,两旁扶手栏杆。兰桡桂桨壮幽观,装扎半由罗纨。两边门径尽标题,秋叶式雕来奇异。居中红木小方几,上列炉瓶三事。舱内绒毡铺地,眉公椅分列东西。中挂名人画,画的是妻梅子鹤。四围异采名灯挂,错杂时新满上下。知
  二人看罢入舱,榜人送茶毕。挹香谓月素道:“今日如此佳会,谅诸姐妹必不失约的。”月素道:“你且放心,姊妹们知你风雅,无不过从。”
  正说间,忽见岸上两对侍女,两乘蓝呢中轿,远远而来。月素道:“如何,你看岸上两户轿子不是来赴约的么?”挹香望了一望道:“果然。”正在欣欣之际,轿子已至船边,出轿后侍儿扶至船上。你道是谁?却原来是陈秀英同着院中新来的张飞鸿,挹香见是秀英,即忙出舱相接,携手同进入座。献茶毕,挹香道:“我自杏花时节造府得睹仙姿,时存念慕。本欲趋前问安,奈日夕不暇,多致抱歉。谅芳卿知我,决不责予薄幸也。这位何人?”秀英道:“妾自识君之后,钦慕常深,每欲造府请安,犹恐诸多未便。故于幼卿姊姊处时时问及,知君玉体安和,妾心稍慰。蒙昨日折柬相邀,是以特邀院中新到的这位飞鸿姊姊来赴盛会。”挹香大喜,与飞鸿叙了一番寒温。秀英亦与月素各通名姓。
  俄见轿子又到,家人通报,却有梅红京片先至。挹香倒呆了一呆,只道谁人拜谒。接柬视之,上写着“章月娥”三个大字。挹香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幼姊姊使此伎俩。”乃接入舱中,犹未坐定,又报林婉卿至,于是月素出接,彼此殷勤。月素道:“姊姊昨宵归去是夜深了,愚妹甚是不安。”婉卿道:“昨宵既醉以酒,又饱以德,今日正欲奉谢,何吾姊反出此言耶?”彼此谦逊一回,然后入舱,与众人相见毕。婉卿明知挹香在月素家止宿,故对挹香笑而不言。挹香道:“婉姊姊为何对我嘻笑?”婉卿也不与他说什么,仍旧笑而不言。挹香会意道:“我知道了。”
  正谈说间,又报袁巧云至,只见后面随着四乘轿子,细视之皆非相识者。挹香俱邀入舟中,向巧云道:“小弟聊设粗肴,欲举佳会,乃蒙众仙子下降,实小弟之幸也。”巧云道:“昨蒙柬招,十分雅意,故约众姐妹同来赴会。”挹香乃请问姓氏,却原来一个是胡碧珠,一个是蒋绛仙,一个是方素芝,一个是梅爱春,并皆倾国倾城,风流绰约。挹香十分欢喜。正说间,陆丽春与孙宝琴、何雅仙三人又到,挹香款接不暇。宝琴对挹香道:“主人翁何其多能也。”挹香道:“既蒙诸芳卿玉趾齐移,鲰生何敢贪安而失迓迎之礼耶?”正说间,又见陆绮云、朱素卿亦乘轿而至,挹香皆接入舱中。珠围翠绕,已来了十四位美人,连月素已成团栾之数,幸舟颇宽敞,尚觉人少。挹香早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今日如此天气,如此美人,真不负此佳会矣。”正所谓:
  漫邀琼岛诸仙子,同赴瑶池集酒觞。
  未识再有人来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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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品名花二生逸致 奏妙技诸美才能


  话说金挹香在画舫中设此佳会,已来了十四位美人,十分得意。原来挹香人才风雅,貌亦俊秀,又多情,又慷慨,是以众美人有爱他的,慕他的,怜他的,所以花国寻芳,独占尽许多艳福。此时众美人咸集舟中,又来了王湘云、吕桂卿、胡碧娟、陆丽仙、郑素卿、褚爱芳、陆文卿、谢慧琼八人,都是认识的,纷纷攘攘,艳丽入舱。挹香想道:“如此盛会,必须邀拜林、仲英来到畅叙方妙。”主意已定,即取名帖,两处往邀。少顷舟人归,知仲英有事他出,拜林即来。挹香大喜。未片刻,拜林来,笑道:“贤弟可谓雅极矣!为何不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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