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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开科传



女开科传
岐山左臣编次
女开科传(又名《女开科》丶《万斛泉逸史》丶《新采奇闻小说全编万斛泉》丶《虎丘花案逸史》)
版本:
  清初刻本。十二回。
作者:
  署“岐山左臣编次,江表蠡庵参评”,二者实系一人。
内容:
  叙述三位秀才与三位妓女的故事。本书对受侮辱迫害的妓女,怀有深切的同情,给予人格上极大的尊重。
 


第一回    新倾盖风流出阵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第三回    女生员棘闱对策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第五回    驾熏风背地兴波
第六回    饱斋僧当堂独桌
第七回    母夜叉诉逢马扁
第八回    老驿丞命弃流妖
第九回    挈相思月舠偷泛
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第十一回    陡题名喜联待诏
第十二回    三合卺各凑奇缘


 
     

第一回    新倾盖风流出阵

  诗曰:
  名流应不愧清时,
  为唱新文第一枝。
  耻把盟心循故事,
  誓从刎颈结相思。
  片言投契非关酒,
  千里闻声岂为诗。
  但得情深坚似石,
  天南澥北总如痴。
  可恨这一片清白世界,却被一班儿险媚的恶朋,弄得不上不下、不干不净,以致血性男子看不上这些合污陋态,没奈何,祇得闭门吊影,离群长叹而已。人又道他孤孤零零,满肚皮不合时宜,于朋友面上何其冰炭。不知别有一种深情,未可为一二俗人道也,却是为何?祇因世人不曾解得朋友二字明白,故此祇晓得一味奔趋势利而已。你道那些献谀阿好的,好像甚么东西?就像那鹁鸽子一般,祇飞向旺的去处﹔又好像粪坑里的蛆虫,越臭越闹处,他越钻得高兴。况目今掇臀呵卵的颇多,到数不着那拂须丁谓,满天下尽是乞怜摇尾之人,如何算得那嗥嗥师择。若此等辈,就使孔圣人、孟夫子、朱文公、程伊川诸圣诸贤都生在一时,日把纲常伦理之言耳提面命,又安能使这厮涎脸顽皮,收转奔趋钻刺之习?总是胎骨生成,无法可治。
  你若不信,请看今日世上的朋友:人人管鲍,个个雷陈,社小弟沿街塞满,老盟翁遍地称呼,祇除是漏泽院中与那卑田队里疲癃残疾的,或不屑把臂相知,邀凑兰谱。若夫隶优娼卒之俦辈,皆芝兰共籍之嘉宾也!所以然的原故,看官们知道么?或有父兄现在要津,或子弟叨登科第,尽力奉承,百般趋事,第一望他提携挈带,第二希图关说影射,第三托势装腔,第四作家肥嘴。种种利益,就是献妻贡妾,尝粪吮痈这样极不肖、极龌龊的事体,推他的意思,都是心悦诚服的事。若要他攒一攒眉儿、道半个不字,这也不为希罕。
  却还有一样人,本领实系粗浅,遇着同辈中间或小考侥幸,搭在前列,他就自愧不如,登时倾心下气,便认定他是名流。若使自己家业殷饶,毕竟也要设法挨身,联为同契。谁知这班名士招摇联络,聚将拢来,不是局赌,就是帮嫖,各逞自家的高强手段。青天可折,泰岳能移,无非要骗些银子铜钱,那管得甚么礼义廉耻!故此,莫说对那朋友中是这般这般,就是那衙门里胥吏,尽着与他联交﹔班房中皂快,何妨认为至戚,藉为渔父之引,用作狐假之威。阿兄小弟,此中大有便宜﹔盟长契翁,就里不无作用。你看势利二字,自古为然,于今尤甚。总之世道软熟,已是天造地设的了,你有甚么本事,翻得局来?
  这也不必说了,更可怪的还有一起女流,一般也学订社,一般也讲声气,一般也趁花朝月夕、吟诗弄柬,一般也同骚人墨客标榜应酬。
  尚忆当初有一半老佳人,姓章名台,字双青。日怀社弟名刺,随游诗草,遍谒知名之士。及看他的诗稿,祇不过是东掇西撺凑集来的套头脂粉。又有那不出头的山人,措大替他捉刀。犹之走名秀才,拚着两数银子,刻几篇倩人改削的窗稿、有年没月的考卷,将来圈圈点点,冒名某观风、某月课、某老师批评、某同盟僭笔。总是瞒天扯淡,好似南京城隍拜上北京土地,绝没一些对会影响。咳,社风流染,竟到男女混杂的田地,岂不可恨!想当初,刘孝标绝交论中,五交三衅尚未及此一种社妖耳。若是真正才子,自不屑与此辈为伍,结识一二相知朋友,砥志励行,即偶尔闲戏,必要做出绝无仅有的事,为千古一段风流佳话。正是:
  琴樽风月闲生计,金玉松筠旧岁寒。
  话说南直隶苏州府有一个秀才,姓余,双名梦白,表字丽卿。他父亲曾为显官,母亲累受封诰。两个已是中年年纪,再不能够得生一子。那夫人终日妆金塑佛,修桥砌路,不知行了多少的好事,祇求天赐一个男儿。幸喜天公感应,老儿争气,婆儿风骚,不知不觉那夫人腹中怀孕,将次分娩。
  一夕,余公忽梦见天上一带白虹,绵数里,凭空冉冉飞将下来,覆在他的屋上。顷刻间化做满堂的金光,采色炫耀。余公拍案叫奇,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末几,耳根头祇听得夫人口里哼哼的叫着肚疼,越听越叫紧了,好像要分娩的声息。余公连忙披了衣裳,唤起丫鬟,上了灯火。实时传命家僮去唤请稳婆到家。不多时生下个孩儿,眉清目秀,呱呱响亮。余公看了一会,回想昨夜白虹之梦,岂非佳兆?遂命名为梦白,乳名虹,即口占古虹诗一首,道:
  纡徐带星渚,窃窕戾天得。
  逸势含良玉,神光渗瑞金。
  随雇了一个乳娘,抚养爱惜,真同掌上之珠一般。果然纔生五岁,聪颖异常,六七岁经书已晓,就喜吟诗作赋,十三岁进学,十六岁补廪,十七岁给赏一次。本房把他卷子几乎中了解元,因大主考比并一卷要中元的,遂将此卷挨在第二。房师赌气,情愿不中,说道,留到下科,不怕不领解额。殊不知反误了他的前程大事。要晓得功名迟早,都是命里生成的。如今的人不肯安分守已,拚力夤缘,岂知这个苍苍的老天,专好把功名二字颠倒英雄,弄得人死不得活不得,那许人一概钻刺到手?就使钱神有灵,笔花无色,钻刺得到手了,后来也决不受用。那比得贫士辛苦,之乎者也,没日没夜公道挣将来的,得之虽艰,安享自久。要晓得,丽卿并不该中在散榜,岂但不该中元。所以丽卿高见,竟不把那功名两个字放在心上,祇是娱情诗酒,散心山水之间。
  不料他父母双亡过了,虽然剩得泼天的家产,却是未完婚配,祇得孑然一身。他父亲的同年故旧,往往央媒来替他说亲。他说得好:要做我的浑家,殊非是今世上没有的才、没有的色,方可牵丝结褵,不然,休想我去做他家的风流佳婿。故此大言落拓,磋砣过了日子,今年已是一十九岁了。
  一日,正在书房里啜茗焚香,枝头好鸟呢喃作伴,独有一个黄驾儿,百般巧啭。那莺儿煞是作怪得紧,又偏朝着丽卿如泣如诉,娇啼不已,飞翔回盼,总是不离这一搭儿所在。这正是:
  呖呖娇声花外啭,纷纷春色上枝来。
  又道是: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这一个黄鸟儿,便打动了丽卿问花访友的高兴。那丽卿就于此时呆想了一会,口占一绝道:
  春鸟枝头叫不休,春花春尽倩谁留?
  为寻芳信传春绪,惹得春情处处愁。
  吟咏已完,提起笔来信手写在花笺幅上。忽然叹口气,道:“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人生在世,纵使百年得醉,三万六千而已。当此春光明媚之时,若祇一味捻着这几本残书、几枝秃笔,终日如虱处裈中,忙忙碌碌过了日子,却不被这些多情的花鸟笑杀了吗?你看枝上鸟声,无非求友,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随即唤书僮司茗来,问他:“近处有甚么好洒落的去处么?”那司茗终日伴着丽卿在书房里,祇好打嗑睡,那讨得出外去玩耍,听得这一句说话,竟不知这个欢喜,从那里掉下来的,连忙答应道:“相公若要寻耍子的去处,那里没有?祇是好笑我们苏州人,个个祇认得一座虎丘山。此时正是三春头里,热闹有趣的时节,美女娇娘,络绎不绝。相公何不带挈司茗,也看看景致?”丽卿原有十二分高兴要去,又听得司茗这番怂恿,那两只脚就像有人推他的一般,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巴不得一脚就跨到山塘。连忙叫司茗锁书房,同去一适。祇见打扮得济济楚楚,但见他:
  衣剪春烟,神凝秋水。春情笼面,依然弱冠之年﹔诗思压肩,生染书生之态。卫玠清臞,不足数也﹔滔安妙丽,何足道哉?绝非纨袴行藏,果是风流人物。不教掷果满车,定惹阿娇看煞。
  却说这苏州古名阳羡,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沃衍,江南之都会也。佳胜第一是虎丘山,在府城西北,一名海涌峰,上有剑池、千人石、生公说法台、吴王阖闾墓。为何唤作虎丘?世传冢内金银之气,化作白虎踞其上,因以为名。至迤逦而南,西施洞、馆娃宫、浣花池、采香径及琴台诸胜,无不了然在目。而下颐太湖,洞庭两山滴翠浮烟,何异那白银铺世界,景致奇绝。每逢月上风来,游人萧管,和歌石上,各奏所长,虽万籁无声之后,犹有清音缭绕,尤非他处名胜可以仿佛一二。丽卿同着司茗儿一径来到寺里,遍处观看。果然曲槛洞房,回栏精舍,呼茶唤洒,百般俱有。一片千人石上,蹴球演法,诗画骨董,说书谈命,盆鱼卷石,花碌碌簇锦相似。就有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前呼后拥,遮遮掩掩的﹔也有村庄市镇,男男妇妇携儿抱女,挨挨擦擦的。那司茗钻过东,钻过西,手舞足蹈,看个不了。独有丽卿,全不把这些挂在眼梢上,祇自闲行缓步,走来走去。
  祇见一个茶社,桌儿上安着一副上帐的笔墨。丽卿不觉打动诗兴,便提起笔,叫司茗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你说丽卿终日在书房中,那晓得外边有这样妙处。今朝豪兴得极,拿起笔来,不费思索,恰像原旧做成在肚皮里的,煞时间写出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说道:
  春气催人到此游,吴山吴水不关愁。
  暗香夹路通深竹,远色浮光映野鸥。
  倚石赋成将落日,寻花兴满欲归舟『
  共传此夜千人月,缭绕烟云为客留。
  诗已写完。游兴将倦,正思归去。忽见那说法堂站台,有一班儿人在那里铺着一片毡条,参是团坐,猜枚耍笑,声振林木。丽卿走近前来一看,虽然都是不认得的朋友,却是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不知此等是何许人物?想他不是南州冠冕,定是中林兰蕙。那几人,你道此辈委实生得何如:
  美如冠玉,润似明珠。琼姿皎皎,堪云国士无双﹔玉影翩翩,宛是青莲再世。
  果然生得一表非俗。丽卿心里想了一遍,脚底下又欲走,又不欲走,游游衍衍,祇顾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独自徘徊,却也凑趣,都立起身拱一拱手,对着丽卿道:“我辈偶尔闲游,深荷尊兄青盼,若不弃嫌狼藉,敢屈同坐一谈。”丽卿笑道:“小弟一时缓步,见诸兄情兴勃勃,却又不是敝处声音,有这等豪兴的,决是我辈中人了。既蒙雅爱,便当促膝。祇是无端闯席,殊觉不雅。”那二人道:“宇内皆知已,天涯悉弟兄。生平快事,莫过于此,何必拘拘形迹为嫌。”于是五人欢然坐下。
  丽卿先开口,问道:“诸兄高姓尊表,贵乡何处?”一个道:“小弟叫做梁文昭,贱字远思,陕西长安人,同家君宦游到此。此兄姓张讳眉,字又张,辽东广宁人,他尊公亦仕籍贵省。我两人虽则祖贯西北,却是生长南方。此兄就是王子弥。此位师父就是三茁,就是本处寺里的首座。不知吾兄尊姓贵表?”丽卿道:“小弟姓余,贱名梦白,表字丽卿。年踰弱冠,踪迹飘零,除此诗酒二字外,人却知有小弟,小弟亦不复知有世上矣。”远思道:“仁兄高怀磊落,非弟辈之可及!今年仁兄贵庚,公郎有几了?”丽卿不觉失笑了一声,回复道:“小儿尚艰于得母。”二人不觉惊讶起来道:“弟辈祇因生平自负薄才,兼有情僻,誓不肯与凡流女子结缘,误我终身大事。若说富贵,到也不在话下。至如仁兄的意气,仁兄的才华,何故尚迟迨吉之期,未遂桃夭之愿?难道世上,又有同心如吾侪者乎?”
  丽卿亦大叫道:“天地间祇道止有小弟一个,不意复有二兄。今日一会,可称生平之奇遇矣!我们要晓得,大丈夫生在世上,祇恐不曾读得几句书﹔若是果然真正读得几句书,那功名二字是吾辈囊中物,就是得之不足为荣,失之不足为辱。朝荣夕落,岂堪耐久?若说到妻子之间,不娶一个有才有色,有情有德的绝代佳人,终身相对,便做到玉堂金马,终是虚度十生!最可笑如今的人,有一种愚见:说讨老婆,毕竟要择门当户对人家闺女。殊不知,呆定在人家闺女中,寻那般绝色有才的,却也一生一世不要想着讨好老婆了。前日,曾有一个强作解事的人,对小弟说道:『就是低丑妇人里面,颇有才情。』这一发胡说得紧。无盐嫫母,纵负奇才,对着这副尊颜,怎生看他得过!所以遴选女郎,毕竟色为第一。譬如批评文字,开口松脆、秀色可餐,就引人圈圈点点,增起文章声价。犹之女貌鲜艳,动人我见怜之想。庶几对之者,揣摩他这样庞儿,定有情致,定有才思。一直摹拟到晓妆灯下,对月临风,并许多说不出的睡情娇态,祇管研磨不了,方演出一段房帐精细的学问。列兄以为何如?”
  又张笑道:“仁兄妙论天开,真沁人肺腑,实获我心。”丽卿又道:“今日我辈三人,倾盖知已,心事略同,若得始终无二方好。不然,亦终为山水所笑,美人不许。二兄倘不我弃,即奉此一片石为盟主,以订终身。”三人不觉鼓掌,遂为八拜之交。先叙年谱,丽卿少又张一岁,又张少远思一岁。三人依次称呼,复令小使炊酒,呼卢浮白,畅饮一番。
  祇见王子弥替三茁和尚见远思三个说长说短,情投意合,却与他们说不投机,两人自斟自酌,已是陶然烂醉。远思说道:“今日之饮固乐,但祇是一味山水,亦觉寂寞得极。闻得此处有名姝数人,精通翰墨,弟虽企慕巳久,急欲一见,祇恐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即使有才有貌,而于情甚寡,不足邀我辈之赏鉴﹔就是说有才有貌的,或者是世俗之所谓才貌,就是情有所钟,亦未免为势利所引,不足以当我辈之识赏也。不若明日相约同往一评,万一是我辈姻缘落在这里,亦不可知。总之,天下的事大都在无意中倒有些好处,不可当面错过。”看他那三个,说到风流有趣的所在:
  丰神秀异,如羊车入市之玉人﹔志气豪雄,似破浪乘风之文叔。冰壶皎彻,珠玉琳琅,我见犹怜,何况女子。
  三人因此约定。明日侵晨,又张邀远思,远思邀丽卿,各带精细小僮,集于某处,以某为蜂媒,以某为蝶使,以某为窥帘之燕,以某为探水之鸥,大索花间艳史,广罗曲陌朱颜。祇此豪举,掀髯谈笑,登坛指画。三人各道寓所,早兴而散。即一席间,生出许多枝叶,正是:
  天上星桥信可通,
  今朝行会蕊珠宫。
  深藏甥鹅春枝香,
  透出潇湘点缀中。
拟定明日出阵,侦探花丛,或是天台路迷,或是桃源渔引,或是张骞海上之槎得支机于牛渚,或是邯郸梦中之遇销王枕于黄梁。不知此兴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诗曰:
  凭花开处香分树,
  花自生香花弗知。
  幽以佳人能点染,
  艳因才子共筹思。
  文章寄傲传花信,
  翰墨留心泛酒卮。
  一集名媛千古异,
  乔装次第压新枝。
  自仆论之,虽则是风流韵事,也要不脱腔骨﹔即不能从名教中寻出乐地,也还是守着这几句孔孟的样范,终不致败坏行止,玷辱身名。如今世上子弟们,甚是轻薄得紧,见了老成前辈,没有一个不装鬼脸,不赠讥评的,还要讪他是假道学、腐头巾。下惠等于盗跖,仲子疑是齐人。且说奸盗、诈伪的事,偏是贤良方正的做将出来。更道这些人死去,若到大成文宣王殿上、朱紫阳院中做小鬼卒判,也没他站立处,还祇恐怕倒把他的腐臭之气,连阎罗天子被他冲倒哩!如此诽诽扬扬,骂得那先辈开不得口,祇得叹口气道:“吾道之不行也,命矣夫!退避三舍而已。”故此恶少成群,雌黄满口。据他所好的,祇晓得花柳场中,最忌的是一件煞风景。无论贤愚好丑,都一齐赶兴帮闲,去做那蔑片白赏。原来那种人的本钱,不消大破费的,祇要挣扎得几件地道衣服绷在身上,或是道听些风月机关的闲谈,陪闯寡门,干帮插趣。他虽靠着大老官,却也服装身份,究竟祇好腾那几个歪辣妓女,哼嗜这几个熟识的优僮,动不动把相公两个字穿在嘴上,凌辱斯文公举。不消起得草稿,已曾预先端正在袖里,祇要临期寻得头脑,填上姓名,呈送便了。要晓得,他们何曾敢当真凌辱几个斯文,不过是斯文中下流,无非借此开科,诈些酒食银两。俗语说得好:腰里撤撤,口里嗒嗒。不然,如何能够得终日酕醄,如何能够娇其妻妾。似此等辈,比比而是。
  我想当初唐伯虎卖身为仆,去骗那华学士的丫鬟﹔徐文长假做偷儿,倒诈了夜巡官的银子。这样风流不羁,岂是容易学的。后来,便有一人推而广之,要看相起自家内戚中一个女子,纠合了许多朋友扮做强盗,明火执仗打到那家,听凭众人去劫掳财帛。他则搽了花面孔,一径抱定此女,云云不放,临行时又把他的臂咬上一口,竟不知是甚么掩障法儿,毕竟后头做将出来,登时正法。要晓得那谢幼舆的投梭折齿,几曾不累清名﹔司马长卿之琴挑月窃,究竟未为佳话。如今,人开口便援引伯虎、文长一流人物,把相公白眼高抬一世,终日撮空打诨,思量吃酒趁钱,到底还奉承自己一件不美的事,弄到丧身败节的田地。是知世态浇漓,居心多不干净,弄巧成拙,比匪生非,便迟之又久已。不知不觉逐我出圣贤门外,逼我在小人路上。总是病入膏肓,难以药救,呜呼晚矣,噬脐何及!为此祇劝世上的人,切不可以聪明贻祸,切不可以机巧伤心,切不可用尽名土英气,切不可使尽朋友势力,切不可卖尽假装学问,切不可赚尽打诈银钱。笑人人笑,天报不爽。还祇是守分的却得安稳。
  闲话且按。话说余丽卿在虎丘寺里,相订了梁远思、张又张,这番高兴。回到书房中,眼也不合,巴不得到天明。梳洗了,连早饭也不思量吃。就是勉强吞了几口,也觉得口里毫没一些滋味。丽卿原是色中饿鬼,祇因眼眶比别人高了几分,看得世上这些女子,却都是些魑魅魍魉,一般走到他面前,便把两只眼孔丢在别处去了。故此祇好独自一个蛹处芸窗。有诗寄怀为证:
  世间荣落重逡巡,
  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
  可堪无酒更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绿,
  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
  未知何路到龙津。
  却说阊门外柳潭深处有个女娘,年方一十七岁,名叫倚妆,原是扬州人。说他风致如何: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儿,还祇形容得他三分五分,况且会得做几句诗词歌赋,又会得临几笔米蔡苏黄。可怜倚妆他原是好人家儿女,祇因连遭兵火,地方残破了,父母各不相顾,逃窜东西,不知下落,却被贼兵拐来,卖把贩梢的客人做了一个行首。看官们,你道世间何事用不着势利,不消使狠毒!祇有做了娼家是无可奈何的了,未免有些势利,有些狠毒。若论到世间势利之极,狠毒之极,又莫过于娼家之老妈妈、老亲娘。亏得倚妆生得十二分标致,那妈妈心里全想靠他过活此生,故此百依百随,无所不至的奉承他。谁晓得,那倚妆原是旧家骨肉,那肯倚门卖笑?整日吟诗写字,烧香吃茶,自干自己的营生。妈妈也无可奈何。
  近来,又添了几个相知的姐妹,一个叫做文娟﹔一个叫做弱芳,共集青楼二十多人,结一花社。内中就是那文娟、弱芳,也不是行院人家生养,都是与倚妆一起来的。故此,他三个越觉比别人过得亲热。每逢春色娇妍、百花争媚、柳眉初展、莺语撩人的时节,携手凭栏,寻诗分韵,赌赛所长,真是花队中一大风雅胜会也。若是说到风清月朗四个字,那倚妆倍觉留心,或是独坐无聊,乘间俏步,便即焚香暗祝说道:“老天,老天!若使我遇得一个多情的才子,把我这个身子托付了他,也不枉你生我这般一个花容月貌。若祇是风尘碌碌、终陷章台,到不如寻个自尽的门路,也省得在此受苦。欲界色牢,何殊阿鼻地狱!”说到这段光景,哽哽咽咽,更有何言!惟有暗拭啼红,轻衫湿透而已。故虽随行逐队,勉强支持,一段心事终是郁郁。正所谓:
  沉忧万种与千种,
  行乐十分无一分。
  倚妆因叹误堕风尘,红颜薄命,作诗一律,以志闷怀,诗上写着道:
  家在春郊碧草园,
  懒将愁绪问停辕。
  飞花带雨沾衣湿,
  舞絮随风绕径翻。
  强对管弦收涕泪,
  即逢樽酒略欢言。
  空闺遍地皆明月,
  犹幸伤心无夜猿。
  祇这一种牢骚心事,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他不出。祇有文娟、弱芳两个同病相怜,互相慰藉。况且如今风气险恶,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袴子弟,倚着簪缨世冑,腰缠大镪,终日闯闹寡门、使酒撒泼,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声扬送官。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颇吵得不耐烦,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祇得借此花下陶情,临风消遣。
  一日,他们正在百花亭上,荼?架边,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倚妆正尔沉吟,不觉拊掌粲笑起来。及坐姐妹们攒住问他,他又不做声。你道他为着甚么袅娜作态,未肯轻言?祇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这个就对众人说知,也是痴人说梦,故此祇是不响。大抵如个今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岂真绝世奇文,祇见世情薄态。况且女娘家那里晓得做甚么好诗,不过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看他们或是逐流莺,或是扑粉蝶,或是戏打秋千,或是摘花插鬓,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妆之含笑而不言也?诗曰:
  风透疏帘月满庭,
  倚栏无事倍伤情。
  烟垂柳带纤腰软,
  露滴花房怨脸明。
  愁逐野云消不尽,
  情随春浪去难平。
  幽窗漫结相思梦,
  欲化西园螮未成。
  却说丽卿,同了远思、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偏是一时没处寻觅。自早到午,天台径杳,终无指引。又张说道:“天下世间那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祇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不觉,祇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酒肴、笙管,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以意问意,或者也像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想是断不能够的。不如回去了吧!”丽卿无数高兴,却被又张扫得冰冷,一路回来,毫没一些意绪。思量起来的时节何等心热,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说道:
  无端客思为谁凭,
  枕簟生寒梦不亲。
  乘兴杳然还寂寞,
  不知何处问香尘。
  一头念一头走,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祇见粉墙半筑、高柳披檐,一阵阵兰麝氤气扑鼻吹来。丽卿笑道:“我们何缘,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又欲寻段安香、贾陵华耶!”说言未了,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柴扉半掩的去处。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有缓步沉吟,低头构想的﹔也有捉笔捷书,指腕不停的。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目动魂摇。真是天付机缘,非同小可。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但不知何等样人家,免不得伸头缩脑,张而又望。又恐伯他们看见,惊起散去,个个都把身子闪在花丛之下,随着花儿遮着,偷窥了半晌。诸美态度,尽入目中。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饱看纯熟﹔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举动非常。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说道:“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生非刘阮,何缘到此?”怎见得这女子好处?但见:
  梨雨肩拖,柳风腰折。白罗衫影,无非织就春思﹔乌髻云堆,总是天然图画。拨开半幅桃笺,挥就一枝斑管。墨宾挟雨须臾至,腕鬼驱龙顷刻飞。真绝代之佳人,实风流之渠帅。
  你说丽卿见的却是那个?正是倚妆。终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梦,却把远思、又张乐做一团,不胜欣幸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丽卿肚里想着道:“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落于村夫之手,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要晓得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为他想杀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道:
  西子去时遗笑靥,
  谢娥行处落金钿。
  丽卿不觉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联,断是青楼无疑矣!”扯了远思、又张,大胆踱将进去,早是惊动春闺仙侣。倚妆虽则低着头不做声,先已瞅见丽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闻声启问,方纔假意错愕,起身向前说道:“阿谁少年?从何处来?妄等素昧生平,何幸降临玉趾?”
  丽卿听见这个娇娇滴滴的声,魂灵早已被他勾去,舌翘心战,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回他,说道:“小生久慕琼宫,无由造晤,今日竭诚专访,幸得睹面,不负此生。但我又见诸英毕集,案头笔墨淋漓,定有佳韵在此,未知肯不吝琼瑶,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妆回顾诸姐妹,含笑说道:“妾等下里巴音,何敢班门弄斧?不堪呈教,见笑大方。”又张道:“丽兄既请教殷勤,不必过谦了。”倚妆笑向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放手递与丽卿。丽卿手虽接着花笺,却一眼盯在倚妆脸上。却不知又张在丽卿手中,轻轻的将这笺儿预先拿过去了。
  远思把手在丽卿肩头上一拍,道:“丽兄,花笺掉下地了!”丽卿吃惊,一看,自家大笑起来,连倚妆众人也都笑个不了。丽卿道:“此是何物,辄敢偷去。”又张道:“谁教你不小心?”远思道:“丽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个揖,我却劝他还你。”丽卿假作正色道:“众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诗出来,一同看便了。”又张戏着这脸,对丽卿道:“看便就看,却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诗来,三位攒做一堆,看那笺上半真半草,写着五言律诗一首。三个一字一读,读到中间一联:
  远水浮仙棹,
  寒星伴使车。
二语,丽卿拍手狂叫道:“祇此二句,真五律长城!即使青莲仰云梯攻之,毋能颓其一雉。彼薛涛而下,可置勿论也!”看到诗后又有“花社四集,倚妆漫草”八个字。丽卿失惊,指着对远思、又张道:“原来就是他!诗既清丽,楷书又妙,名下无虚士。信然,信然!”倚妆道:“践妾俚言适足,以污尊目。”随将手指着文娟、弱芳道:“此二妹所作,更胜妾百倍耳。”又张、远思道:“正要借观。倚卿所举一定不谬。”连索二姬诗稿。
  二姬向案头取付倚妆,笑对倚妆说:“姐姐佳诗,固足供名流清赏,如妹妹辈不过效颦,何苦定要向人前献丑耶!”倚妆也不回他,竟递与远思、又张,二人各争取一首。远思所接是弱芳的诗﹔又张所接是文娟的诗。好像得了一件宝贝一般,各人珍藏赞叹。
  祇有又张仍恐丽卿照依自己抢诗的法门,祇顾偷眼看那丽卿。祇见丽卿还是双手捧着倚妆的诗笺,口中咿咿唔唔。倚妆对丽卿道:“半日授谈,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贵表?”丽卿道:“那一位是张又张相公,那一位是远思梁相公,小生就是余丽卿。”倚妆惊讶道:“原来就是余相公!妾与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缘,何由得此邂逅。”丽卿因携倚妆手,向栏杆幽静处,低语道:“与卿乍面,似有夙缘,使我不胜心醉。但卿如此才华、如此仪容,寥落风尘,我于倚妆,宁不心碎!”倚妆见丽卿说到这个所在,不觉潸然泪下,对丽卿道:“贱妾误落平康,实由命薄。但妾非不欲出此火坑,每见累累薄情,无一可托者,不期幸会郎君,此身谅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贱妄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见容,妾愿备员小星,终身有托。自荐之耻,不识君能见怜否?”丽卿正要回答,忽见远思携了弱芳,又张携了文娟,一路大叫将来:“你二人在此说些甚么心事?”丽卿说:“我两人说的,就是你两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场。
  倚妆道:“妾家即在东邻数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为竟日之谈,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诸姬各自星散,三生踙迹,尾随到门。但祇见:
  珠帘帘半卷,飞来紫燕双双﹔绣幕低垂,惊起黄莺个个。窗明几净,墨舞花飞。绝不同绣户深闺,却宛似西园东阁。
  进了门,妈妈出来,各问姓氏,相接殷勤,开筵密款,三人在坐间还是赞叹不已。丽卿因对远思道:“弟恨飘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妆天上奇葩,偶尔误落尘凡,不可多得。姻缘天合,谅必心许。但花间吟咏还是私社,必经品题,方可流传人世。当即令稗官氏编入艳异集中,作一段佳话。明日,弟当捐千金之资会集诸姬,比例分房棘试,使英雄入彀者,各给花红彩帐。效曲江闻喜宴,题名雁塔,以纪一时盛事,庶不负众姬平日一片苦心也。”两人鼓舞从事。
  倚妆见丽卿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种子,风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却又与那远思、又张交头密语,促膝深谈,各自心照不宣。文娟道:“评花应试,允为快举。我们虽则不才,亦望带挈。照象求选科举的士子,望乞太宗师老大人,千载奇逢,一视同仁。倘蒙收录现场,曷胜焚顶。”大家哄堂大笑,酒阑言别。
  丽卿已去料理一应科场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风流举动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开花谢谁为主,
  若个怜花花不忡。
  谩道姮娥终不嫁,
  书生早已傍蟾宫。
女郎棘试,从来罕事。杨用修春容簪花,木兰女戎装远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称绝世奇谈,然未有如丽卿花案举动之惊天骇众者也。千古韵事,倚此韵笔,乃传不朽。

    
  
  

   

第三回    女生员棘闱对策

  诗曰:
  上林春色锁芳华,
  胜地名媛兴自赊。
  晓色半开鬟影乱,
  径香初动舞衣斜。
  肠柔欲拟英雄斗,
  笔径偏从锦绣夸。
  装就青天平步上,
  深闺咫尺是公交车。
  戏场考试举子祇是一联耍对。此法原从唐制,考选词赋小变出来。实是径截可仿,既省了开科诸费,又好断绝了夤缘的路头。要知那科场中,如买号、雇倩、传递、割卷、怀挟种种弊窦,难以悉举。真正阔绰春元,那及得应口作对的才子。即如唐时崔群知贡举,取门生三十人,回来在妻子面前夸口,道:“我有美庄三十所,留与儿孙作祖遗。”好笑得紧,他把那个宾兴中式所取,竟认做自己作家的良田。由此推之,则分明以棘院为场圃,以士子为谷种,以分房为此疆彼界,以阅卷为耕耘锄植。翰林金马诸公,都是些荷锄负畚、与耕牛为伍的农夫田畯。到后来的拜认师生,银壶金爵,无非是芳塘绿亩之遗弃滞穗。古称人材为玉笋,这等譬喻起来,不是玉笋就是几把发科的青苗。古称遴选为长城,恁般比方将去,不是长城,还是几顷收成的晚稻。故此春官所属,非云桃李﹔柳汁所染,无非袯襫。如此成风,安得不夤缘典试,为穰穰满篝,千斯万箱之祝乎?
  要晓得典试者,先自费了些夤缘本钱,毕竟取偿于何处,势不得不寻几个应试的,交易一番。富儿得售,白丁登科﹔得中的人人张奭,不得中的个个刘蕡。然后恍然大悟道:桂香槐落之秋,即古神农氏所称,日中之市也。所以白发青衫,累科不第﹔黑貂裘敝,骨肉参差。安得特隆恩典,一榜尽赐及第乎?然而那在下等的朋友,也不要去埋怨自家的文章不是锦绣﹔也不要去埋怨试官的眼珠不是铜铃,祇恨自己的祖父,原不曾为子孙预先打算,积得几万贯稀臭铜钱,致使文字无灵,光拳无措。这不是人去磨墨,却被这一块墨把人磨去了半撅。所以,那慷慨不平的,还在这科试中寻出个革去旧套,另换新规的想头说道:以阴人为主试,必然公道﹔以雌儿为士子,必有文才。向有女开科,已用女子提场,今做女文章,即将女子应试,总是嫦娥亲自主裁,不用朱衣暗点。嗟,嗟!士不丈夫,人皆巾帼,翻成花案,事岂无因?你看花案场中,一般也有至公堂,堂上高贴一联对,道: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以视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无一毫虚假弊窦所在。正是:
  礼失求诸野,
  遴才在伏雌。
  话说丽卿与倚妆订了婚姻,十分快足,要做的事越觉得高兴起来。即今司茗去请梁、张二公提调春试。那二公意中,各自认定了文娟、弱芳两个配合,兴趣亦是勃然,即同司茗齐到,与丽卿相见。丽卿说道:“目今奉约赴试者,共有三十余人。册籍都已完备。一应所有科场事宜,俱各料理端正。祇要屈二兄权作分房,小弟叨任总裁。”三人正在商议之际,祇见司茗报道:“焦大官人在外要见。”
  丽卿一时把眉头蹙起,心中觉得有些不爽快,叫道:“这个厌物来做甚么?”远恩问道:“这是何人?”丽卿道:“是家表兄,唤名焦彦贵。其人粗豪卑陋,绝无一长,终日耀武扬威,行奸卖诈,无所不为。若是把他黏着一件事体,不弄得你七颠八倒,也决不肯休歇。故此人都怕他,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声音,叫他做焦面鬼。他的妻子尤其厉害,比他足足更凶十倍,混名母夜叉。若是寻人厮闹,倒是个女中乌获。小弟虽在亲表,常常去周旋着他,纔得他相忘于无事。”
  正要着司茗回复不见,不期老焦鬼头鬼脑、一摇一摆,轻轻的已是踱进来了,高声喊道:“你们干得好风流事,难道就通知不得我一声儿?或者等我在其中,效些奔走之役,也未为不可。”丽卿见他既来,推他不去。孔夫子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总是个逢场作戏,何必拒此一人,说道:“弟与梁远兄、张又兄不过一时玩耍的高兴,恐不当亵渎尊兄,所以不敢与闻。”又想一想道,正是今朝的事体,各色都是齐备,祇少得一个监临的察院,那里有这样宾兴大典,可没个监临的呢?这却也大失体统了。若有一件不合会典官制,俗语说得好,装佛不像佛,画虎反类狗,岂不把别人捉了别字去?就对彦贵说道:“仁兄来得凑巧,今日就要相烦仁兄,权做一个提场的御史。”
  彦贵吃了一惊,对丽卿道:“你又来难我了。若是打官司、做呈状、帮闲聚赌吵闹诸事,都是我的本行,百能百会,不误主顾﹔若说起文章诗赋等项,祇有他认得愚兄,愚兄却不认得他,如何叫我做甚么监临?微臣不胜惶恐,不能称职,要唱蔡伯喈辞朝一出了。”丽卿道:“你且莫忙着,又不是要你做文章,又不是要你出题目,你祇坐在这里,把朱笔判个日子,书个空字,难道你连几个字都不识得了不成?祇消做一个伴食中书,坐镇雅俗之赵魏老而已。”彦贵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应承说道:“妙,妙!通通都奉尊命,都奉尊命。祇有一着,但不知供给所可有酒吃的么?”丽卿笑道:“何曾见三年大比,饿杀了几个试官?不但有酒吃,还有重重一个席面相送。”
  大家计较停当,必须先挂一张榜文,开写条例,纔像个规矩。省得临时草率,外观不雅。今焦大兄既是监临,凡事都要他出名,故此榜文前面写着:
  监临察院焦 为科举事,今将科场一应听用职事员役开列于后。
  计开:
  提调女官一员
  唱名女官二员
  散卷女官一员
  受卷所女官一员
  弥封所女官一员
  巡绰东文场女官一员
  巡绰西文场女官一员
  总理内供给所女官一员
  分理外供给所男官一员
  搜检女丁四名
  女监军三十二名
  把守东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西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头门男役一名
  把守二门男役一名
  把守东栅男段一名
  把守西栅男役一名
年月日后一个大花押。以外应派差没,俱已分拨妥贴。又把进场条例,另出一张晓示,至期令众女生员各穿本等青衫,钻空笔墨,不许夹带片纸只字,俱齐集大门外伺候点名搜检﹔一应送考人役,不许挨入东西二栅。
  这一日五鼓,察院升堂。免不得各执事参见排衙。旧套巳毕,又吹打了三通,然后开门。总理官先一日筑一台于大门外,左右两旁候唱名官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检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捡一通。搜捡已完,散卷官给了卷子。众女生员领了签,各归号房。分给题纸。
  题到,静坐注思,不许吟哦喧哗交头接耳。午牌击鼓一声,掌号一声,各号军领散供给。未牌交卷。堂上击云板一声,吹打开门,祇许放出,不许放人。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怎见得,但见:
  门设重重,老苍头专司锁钥﹔号分楚楚,小妮子尽挂牙牌。前前后后,但闻得喝号提铃﹔往往来来,谁个不巡风击柝。考试官、监试官,关防甚密﹔东文场、西文场,立法惟严。真是点水不从门缝泄,微风敢许外人通。
  倚妆是新宗师科试第一各领批的女生员,虽则是头一牌头一个先点着他。点过,他倒不望门内进去,竟走到唱名官的案桌旁边立着,候众女生员都点完了方纔入场。此亦是点名旧例。倚妆老成娴熟,好像是日日进场磨练的,这些规矩不消提拔,一毫不差。其余依次鱼贯而入。
  正唱名间,祇听得下面搜捡女丁高唱一声,云:“生员夹带。”蜂拥一人到监临面前。监临喝道:“那生员夹带在何处?”女子笑应道:“藏在阴户内。”监临笑道:“本院闻知,闽地闱中夹带文字,多有在粪门内搜出者。这女生员阴户比男生员粪门较宽,况男生员应试七篇文字,今女生员祇用一首诗词,所藏纸窠较少,此是真的了。快取上来看。”祇见众女丁便伸手去女生员裤中挖出一卷来,两旁火把光中一照,却是几张血淋漓的草纸。众女子不觉失笑,连监临、散卷官一齐哄笑起来,仍叫放他进去。唱名已毕,即便封门。分给题纸,以春闺为题,各限七言律一首。交卷实时弥封,分落两房。考取中式,呈堂定夺。当时受卷官捡出白卷子三束,送监临验过,登时贴出贡院门外,不在话下。
  你说今日的事体,众姬原有一社,平日掺练揣摩,纯熟已久,如何还有不识字的,递白卷子在里面?要晓得,就是三年应试八千举子,那一个不经主司类考遴选品题,然后送入场屋?偏有那不识字的,昂然窜入其中。究竟头场二场,成百成千,先借重在高墙之上。况此女流做诗,原不过是个名色。今日总是余丽卿一时得意到极处,心满意足,取兴作景的事,叫女妓应试,倒做了一段绝奇的新文,那得认真个个是饱学。就其中或有识得几个字,胡乱诌得几句打狗诗的,也少不得高兴与名此试,惟恐摈斥不录,关在贡院门外。就像如今挂名读书的朋友,侥幸弄得一名科举,恨不把科举二字做个匾钉,钉在大门之外﹔写个票儿,贴在额角之头。然后临场摆踱,已足生平,那个肯自度自己的尊腹有也没有,然后来应大比?女人略会吟诗,便是樊素后身﹔略会写字,即说蔡琰转世。即如古女博士、女才子等类,强半都是后头的人标榜出名。故此世上白丁居然冒称诗伯。若要象倚妆、文娟、弱芳这样真正会做诗,真正出色的佳人,能有几个?较之那考场里靠那传递代倩、割面换卷的,挨到下午,日色西倾,外头的不得进来,里头的不能凑手,头疼眼胀,毕露丑态。这一班人与倚妆等较之,岂非相隔霄壤哉!
  我又祇见那真正读书的秀才,走进场屋里去,便觉文章声色已减了一半。要晓得试场两扇大门是真有鬼的,一关关了,实是窘入思路。你就此时低声和气,老爷阿伯去求告东房西号,要他点拔一两个字,祇有讨吃许多没趣,谁肯来怜悯帮衬你?故此,都要思量一个快捷方式的法儿,纔好过得这鬼门关、奈何桥去。如今那些柜儿风,穿条□裙子,不晓事务,高谈阔论,看举人进士一发不在他心上,开口说道:子弟们何消得读书,做父兄家不着起早睡晚,吃些辛苦。做些生意买卖,挣他几两花纹,买了一个秀才,再买一名科举,端正了路头关节,联好了号房,走进场里去。祇要熬他三日三夜的辛苦,那举人进士不怕不一节打通。象这样容易爽快的封君太爷倒不去做,反去靠那儿子哭哭晤晤,读这几句臭腐时文,苦挨苦挣,岂非春梦妄想!即使挣得到手,我们又好半节入泥了,还不得知他肚皮里,几时将这七篇纔涂得黑哩。况且文章好歹,那有定评。有银子,就是好文章﹔没银子,任凭你锦绣珠玑,总是嚼蛆放屁。
  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当初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他不过,提起笔来写道:
  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薄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做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
  虽是愤懑不平之语,然却字字的真,可为痛哭流涕。说便是这等说,殊不知他们钻营的,命运凑巧,该破财发积,就到临期,岂得不要吃一番惊喝,受无数苦楚?又恐头路未便正气,关节末便得到,事体败露,身家不保,你道可怜不可怜。怎如得我辈真正潜修苦读的人,出之腹笥之中,一字一句,捡择真金美玉,写在卷子上,光耀夺人,任凭他雷轰电闪,还道是笔阵文光!但祇是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肯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即没有现物,若是居间硬挣,肯把担子挑起,也不怕他。所以如今的人,越是穷鬼越要买中,且中出来,再做计较。
  还有一说:就是当事或肯认真振作,要取几个真正门生,或是看文章的蒙蔽受贿,或是房官出身原是坌路货,那里识得文章好歹?就是簇新的甲科,虽宿负重名,一登仕籍,满肚腌臜,早已将本头括帖丢到东洋大海,还晓得甚么叮咚。他总有怜才的心肠,究竟替那不怜才的一般。所以,苦读的到未必得中,那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安得不把那一伙读货殖传的说了天话去。故此如今一科之中,尽有那中式出来的,还不晓得今年的题目是怎么样解的,是那一本书上出的。墨卷中,就是记得一两句四字相连的成语砌在里面,他偏去了第四字,缩脚做一句,悬之国门,恬不知怪。这是甚么原故?总是五显当权、文昌削职的时节,钱神有灵,岂但称为家兄,直可尊为阿父!正是:
  文章字字虽珠玉,
  怎奈家贫大拂时。
  满世丈夫巾帼妇,
  空劳笔舌费神思。
  又有苏东坡送李才叔诗,说道:
  平生浪说古战场,
  过眼还迷日五色。
  人都说文场中实有鬼神把持,不由试官作主。要晓得这些贪婪试官已是活现鬼蜮,那里还另有甚么鬼神!此事是丽卿主裁,虽然要秉公一番,恐他胸中还有城府,也老早有红纱罩眼,作小说的替他出脱不来。停笔许久,且看下面何如。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
  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姮娥离月窟,
  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
  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
  花间何日再倘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纔算燥皮一场。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祇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叙》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薄。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
  梦魂中紫阁丹墀,
  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拔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著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
  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者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渐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齿腐心。即工辽词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个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祇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住。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图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稠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看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闰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鸳,五更残月听啼乌。
  祇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像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央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簇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祇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
  第一甲第一名倚妆
  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是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纔低声应道:“在!”祇见一班儿伺候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滴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文娟
  第一甲第三名弱芳
  第二甲第一名湘容
  第三甲第一名小淑
  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
  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祇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祇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祇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
  不道宾兴能骇俗,
  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头光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生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
  髭须畏长短短,好像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膍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祇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好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那一个大大小小,改不去奉承着他。祇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拔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祇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则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祇是让他们二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那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
  但祇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曾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纔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做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的□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祇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等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不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祇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炼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宫,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
  正直无私,励忘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
  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祇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祇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祇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实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住。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巳觉十分不安稳了。祇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违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
  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个没担当的呆子,祇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书的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追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无雠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雠,下得这族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借命的本源。这般乱世,岂是我辈得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已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簇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照慌张张,一步一跌的跌将去了。祇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
  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祇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今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祇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娇痴,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实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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